亥時將盡,橫疏影走過陰濕漫長的地底巖道,來到骷髏巖。
她戴著那張妖異詭麗的木制女面,頭罩黑巾,籠住長發,玲瓏浮凸的姣好胴體被一襲寬大曳地的黑絨大氅盡掩,再加上雙肩厚重的三層烏布披膊(肩甲),活像從冥府爬上來的魍魎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論雌雄。
橫疏影出身青樓,不懂武功,“那人”卻能在流影城重重守衛下、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劫將出來,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員也都是身懷絕藝的頂尖高手。雖說從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橫疏影便已豁了出去,連死都不怕了,還怕甚來?然而每回集會她仍小心翼翼地將那樣防身武器帶在身邊,以防席間突生變化,危及自身。
轉眼巖道將盡,露出一扇自山壁上鑿出的長方石門,門中透出些許青幽異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會,“那人”總是頭一個抵達九幽泉骷髏巖坐鎮,以防余人彼此交談,私下聯系。
橫疏影滅去糊紙燈籠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燭臺。那燭臺雕成人頭髑髏的模樣,只比尋常的男子拳頭略大些,雕工精細寫實,難辨真偽;通體潔白似雪,既無象牙、珍珠之溫潤,又不似玉石剔瑩,倒像烈火燒煉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異。
臺座上小半截青燭,色如翡翠,橫疏影取火絨點上,蕊心“噗!”綻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詭綠焰苗,雖無燒煙,空氣里卻彌漫著一股極不舒服的濃烈濁香,嗅不出到底摻了什么燒料。
橫疏影初次聞嗅時嚇得踉蹌跌坐,差點將燭臺擲下,嬌軀不停顫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頭望著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兩道銳芒。橫疏影不寒而栗,但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為他冷冽蒼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濃厚呆板、充滿死氣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記得自己瑟縮在巖縫里,抱頭拼命顫抖,一心只想搖散腦海里蜂擁而出的恐怖景象:縮到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頭,堆得像山一樣;被烈火燒去皮肉血污,燒去腐臭糜爛的外表,只剩一顆顆白森森的髑髏,粉爍爍的,潔白得沒有一丁點雜質……還有為了掩飾兇猛撲鼻的濃烈尸臭,人們往燒成一片灰燼的殘垣上堆置綠葉香花……
橫疏影猛然回神,咬著唇驅散雜識,秉燭走到石門邊。
青燭綠焰的光暈只能照到周圍一尺之內,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著鬼火般的螢焰望去,黑暗里懸浮著三張詭異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駭人。
橫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張懸空的妖異鬼面,這便是青燭焰的妙用。她來此已不下數十次,對集會處是圓是方、有幾個出入門戶、周圍有沒有其他機關布置等,仍是一無所知。
在黑暗里,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定走出石門幾步,便是一處巨大陷坑--抱持著這樣的驚覺,在“那人”出現之前,其他成員便只沉默地隱身黑暗,仿佛這是僅剩的最后一點安全。
今天的情況極不尋常。子時將過,卻只來了四張面具,還有兩人遲未出現,包括召集會議的人在內,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姑射成員間互不相知,不許刺探、不許泄漏,違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員身份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員獨處,決計非他所樂見。
時間在滴答的巖壁水聲中流逝。洞里陰濕刺冷,盡管橫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裝,仍覺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氣透骨而入,額角如有無數小針攢刺,十分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開口。
““古木鳶”呢?叫人巴巴站著,自個兒卻藏頭露尾的,這算什么意思?”
西北方的綠焰一陣晃動,顯然秉燭之人說話所致。那是張虎形面具,張嘴露牙的模樣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際忽聞動靜、猛地轉頭咆哮一般,望即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