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眾人入廳以來,爭斗始終未及兵刃,此時何煦、鐘陽見他擎出檀木劍,心念一同,雙雙遮護在橫疏影身前。
染紅霞忍無可忍,一挑柳眉,按劍躍出,清叱:“鹿別駕!你我同是來客,難道真要見血?”一陣金鐵交鳴,鹿別駕的隨身八僮紛紛抽出刀劍,攔住她的去路。廳外一干金甲武士循聲而來,刀出鞘、槍露尖,散成半月形圍住廳門,只待二總管一聲令下,便要蜂擁而入。
談劍笏、許緇衣交換眼色,許緇衣輕搭住師妹的肩頭,染紅霞望了場中一眼,忽然醒悟:“看來邵三爺胸有成竹,鹿別駕討不了便宜。此時不宜橫生枝節。”還劍入鞘,退后幾步。紫星觀八僮頓時松了口氣,暗自慶幸不用與“萬里楓江”交手,收斂刀劍,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蘭生仍是盤膝端坐,側對著鹿別駕,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旋繞白影,似棍非棍、忽剛忽柔,正與鹿別駕斗得激烈。
奇的是:兩人的劍招雖快,居然沒有交擊的聲響,明明鹿別駕手里的檀木劍光可鑒人,照理應該占盡上風,他卻是閃避多、攻擊少;反觀邵蘭生的每一記雖都刺在空處,手中那丬白影卻越斗越長,仿佛乳漿攪動、蜘蛛吐絲,鹿別駕越斗越是局促,漸漸施展不開。
斗得片刻,鹿別駕心頭悶重欲狂,一聲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劍法”如水銀泄地、銀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應對,憑著檀木劍的無匹鋒銳橫削豎劈,那雪練似的綿長白影被一寸寸削斷劈開,絞出漫天的紙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飄落。
邵蘭生手中之物轉眼只剩兩尺余,白芒盡去,徒留烏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紙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轉身,一點木尖穿過飄落的碎紙片,倏地停在鹿別駕的咽喉,竟是被削斷的半截紫檀畫軸--
而雪未停。
絞碎的畫卷持續飄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動的兩人身上,肩頭、發頂,腰掖袖間……手持木軸的青袍書生既不逼人也不動搖,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仿佛汀洲之上、煢煢獨立的蒼鷺。
鹿別駕看似一敗涂地,但不知為何,周身卻無一絲狼狽,盡管左袖盡碎,裸出一只養尊處優的白皙光膀,模樣比方才突施暗算時更偉岸超然,仿佛一瞬間回復宗師身分,無視天地之闊,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專注于劍的神情。
“三爺勝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復清明,我不敢躁進。”
鹿別駕默然良久,忽然一聲嗤笑,神態雖冷,卻不似懷有惡意,微微搖了搖頭。
“芥蘆草堂的劍法,果然非同凡響。若然敗在三爺手里,似也不冤。”
邵蘭生也搖了搖頭。“我沒有勝。若全力一戰,勝負還在未定之天。”
鹿別駕哈哈一笑,終于露出一絲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紙屑,“鏗!”檀木劍入鞘捧還,稽首道:“妄動三爺之兵,尚祈三爺見諒。”邵蘭生雙手接過,長揖回禮:“他日若有機會,愿與鹿真人印證劍法,放手一戰。”這話在尋常武人聽來,可說十足挑釁,自邵三爺口中而出,卻是真心真意,渾無半分煙硝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