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棧雪忍笑道:“說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到底還是得吃飯更衣、便溺洗浴,不能沒有從人服侍。走,咱們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后,生得是個什么模樣。”拉著耿照掠過整排茂密樹頂,躍上房脊。
白面傷司麻木不仁,若無鬼王袖中的鐵笛指揮,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站著動也不動。明棧雪的輕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尚且不能察覺,更何況是這班血肉活偶?“陰宿冥對自己的武功過于自信,這陣仗不像是防著外人,倒像是擺給自己人看的。”明棧雪抿唇輕笑,隨意指點著。
兩人覷準空隙,推開照壁板翻了進去,掠上精舍的橫梁,躲入屋角隱蔽處。
本以為陰宿冥講究排場,隨身仆役必多,以集惡道的聲名之壞,就算捆著十幾名強搶而來、供鬼王淫樂的美貌閨女也不奇怪。誰知偌大的屋里僅有一名灰發老嫗,生得方頭大耳,鼻若鷹鉤,輪廓極深,粗糙的臉上長滿怪疣,眼尾、顴骨處還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細斑,模樣十分丑陋;身子雖有些佝僂,肩背臂膀卻厚實得緊,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幾與男子無異。
仔細一瞧,她的發色并非是白中摻灰,而是極淡極淡的金色,頗為罕見。
老嫗步履敏捷,手腳利落,卻不似身有武功,見陰宿冥進門,端著清水瓷盆迎上前。陰宿冥蹙眉揮手:“擱著罷,我想直接沐浴,今兒累了。”老嫗依言放落,又指著屏風咿咿呀呀一陣,干癟的嘴中缺了幾枚牙齒,本該露出舌頭的地方竟空空如也,只余一團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人若是口舌便給,豈能守住秘密?”比起炮制白面傷司的慘無人道,或許拔掉舌頭在集惡道中人看來,根本不算什么。滅絕人性之甚,直是令人發指。
屏風之后冒出滾滾白煙,香湯與炭火的氣味隨著水蒸氣充盈室內,根本毋須老嫗提醒。
陰宿冥揮了揮袍袖:“行了,這里不用你了。歇息去罷。”隨手解下腰畔的降魔寶劍,忽又想起了什么,嘴角綻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詭異弧線,回頭道:“是了,給我備好……”才發現老嫗低著頭一徑走向屋角,嘖的一聲,提劍往前遞去。
(這樣……這樣也要殺人!)
耿照義憤填膺,正要躍下,卻被明棧雪挽住:“別忙!先瞧著。”
陰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兩下,老嫗慢吞吞回頭。他比了個手勢,徑自提劍走入屏風;窸窸窣窣一陣,那件破爛的青綢袍揮開水霧,搭上了屏風頂,卻不見御邪寶甲遞出,顯是解在手邊。
明棧雪低聲道:“這人誰也信不過,寧可不要人服侍,寶劍、寶甲,甚至連號令白面傷司的鐵笛都不離身。”天下至邪--集惡道的首領,信不過旁人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這很怪么?”明棧雪只是微蹙蛾眉,并未接口。
那老嫗從衣箱底取出一只鼠灰色的軟革皮囊,放在小幾上頭,將那盆沒用過的清水移至幾邊,又擰了幾條雪白的巾子擱在銅盤里,才褪鞋蜷臥在屋角的一張小床上,背對著屋內,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不只是啞巴,也是聾子,只是與阿傻一般,能讀唇語而已。只消背床而眠,就算陰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喚她時拍背即可。”須知天生耳聾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語,老嫗的舌頭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雙耳缺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殘害所致。
陰宿冥進入屏風,隨侍的聾啞老婆子又面壁蜷臥,整間屋子形同空置,耿、明二人終于有余裕四下打量,仔細端詳。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梁畫棟,自不待言,居中更置著一張金頂垂紗的撥步大床。所謂“撥步床”,乃是將一頂四柱架子床放在木制平臺上,四面加裝木欄鏤版,猶如置身一座小小門廊之中,華貴非凡。
那撥步床寬逾七尺、長約一丈,這還沒算上平臺的部分;臺下共有十二足支撐,平臺的前方飾有雕花鏤空的門圍子,床頂四周飾有同款花樣的鏤空眉板,前后十柱相銜,材質更是紅木貼金、嵌珠飾貝,哪還有一點兒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簡直就是大戶人家里妻妾同床、擁被淫樂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