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能教她記上這么多年,記得一字不漏,說不定是這些年來,夜夜在她夢境里重演所致。她轉述的口吻平板而淡,傷后沒什么氣力,耿照卻仿佛能看見少女明棧雪又哭又笑,對師姊嘶聲大吼的模樣。
那時,明姑娘她已經崩潰了吧?耿照想。他所認識的明姑娘,連憤怒都是冷靜深沉的,除非刻意偽裝欺敵,耿照幾乎無法想象她心神喪失的模樣。
在書齋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我完全不懂她在說什么。這多年來我始終都沒懂。”雪艷青偎著他的頸窩喃喃道:“她哭完了又笑、笑完又哭,我從沒見過她這樣……我師妹一直都比我聰明、能干,我被她那個樣子嚇傻了,連話都說不出,誰知她就突然對我出了手,興許心神激動失卻分寸,差點一招殺了我。”
--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
耿照在心底悄悄嘆息一聲。明姑娘不是差點失手殺了她,而是失手沒殺成。
雪艷青卻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顧自的道:“我事情想不明白,一動上手,人便清楚了。她那時還不是我的對手,不多時便落了下風,我正要下手拿人,她突然對我大叫:“姥姥騙你的!我剜出那廝的心子,瞧瞧是黑是白。你再不回去,連最后一面也見不著!”
“我突然明白她說的“那廝”是指師父,嚇得魂飛魄散,或許在那時,她和姥姥在我心里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姥姥說的話我信,她說的話我也信。我怕見不到師父最后一面,舍了她趕回總壇去。姥姥說我前腳剛走,師父便仙逝啦,姥姥按師父的吩咐用藥化了遺體,讓我給師父的畫像磕頭。”
這話里透著難以言喻的森森鬼氣,以耿照現時的閱歷,怎么聽都像是一樁奪門陰謀。卻聽雪艷青續道:“姥姥卻不知道,其實我后來自己想明白啦,只是一直沒同她說。師父的書齋里除了《天羅經》,還不見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那是師父特別請巧匠打給我師妹的,說是最愛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許碰。
“我在后山找到那把被人丟棄的剪子,刀齒已扭爛成一團,上頭染的血都涸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來師父是給害死的,行兇的正是我師妹。她不止盜走了《天羅經》,還殺了師父!”
“弒師”無論在黑白兩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聽得驚心動魄,忽然發現蹊蹺,忍不住問:“那蚳姥姥為什么要對你隱瞞?是想掩飾你師妹的罪行么?”話甫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毫無道理。
在天羅香的這場權力移轉之中,雪艷青、蚳狩云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棧雪和她師父一個亡命天涯,另一個則是身死收場。四人的關系無論怎么畫線連結,都不可能把蚳狩云與明棧雪連在一塊兒。
“我也不知道。”雪艷青淡淡說道。似乎在她的人生里,“不知道”已是常事,因為未知實在太多,她已能泰然處之,并不會為此驚慌失措。“我本來不恨她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老實說我不知道要恨什么。但,殺死師父這件事我無法原諒她,為什么做出這種事來,她須給我一個交代。更何況,不久前她又打傷了姥姥。”
這樣聽起來,明棧雪似乎是主動尋釁的那一方,不過她也從未擺出弱者受害的姿態就是了。這場莫名的斗爭截至目前為止,還是明姑娘大占上風,偌大的天羅香被她一人殺的殺剿的剿,平白賠上一票迎香使、織羅使,連蚳姥姥都無法幸免。
聽出她對“姥姥受傷”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問:“蚳姥姥傷得很嚴重么?”雪艷青很久都沒有說話。這個反應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氣。
耿照體諒地笑了笑,點頭道:“是了,我認識一個很高明的大夫,連斷掉的經脈都能接回去,堪稱是醫術大國手。你若愿意,可以請他醫治姥姥。”雪艷青“嗯”的一聲,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謝你啦。”
耿照道:“別客氣。那個什么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別聽他唆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