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看到個活生生的、會坐會動的人,耿照趕緊趨前。“敢問老丈,村中可有一養濟院,專門收容鰥寡孤獨?”連問幾次,老漢才停下柳枝,翻起一雙怪眼:
“你瞎啦?全綠柳村除了祠堂墳墓,就一座磚墻院兒,匾上不寫了么?蠢物!”
耿照見他右頰抽動,右眼只開了條縫,口舌不甚靈便,“蠢物”二字沒說完,嘴角已呼嚕嚕地淌下灰涎,竟是個半身不遂的癱子。所謂“養濟院”,正為照顧這種孤苦無依的殘疾之人所設,耿照的家鄉龍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門為那些中興軍的老兵辦的,當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設,又或善人捐助。
門上的匾額殘破不堪,看不出寫得什么,只知是兩字,首字的起筆似是“養”字的羊字頭,再加上門外癱坐的老漢,看來確是養濟院無疑。
“有人在嗎?”耿照舉手叩門。
門內傳來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勁,沉重的鐵梨木門扇“咿”的一聲滑開,門后竟無橫閂。“里邊沒人啦,全都是鬼!”背后傳來老漢含混不清的豪笑,帶著粗鄙與惡意:“怕死就別進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與他計較,猶豫不過剎那,徑自推門。門縫一開,衰腐之氣頓時涌出,一陣風吹起漫天黃葉;耿照以手遮面,跨過高檻一路走過中庭,正要打開內堂之門,不料“匡當”一聲,同樣無閂的門扉猛被怪風吹開,濃烈的異味撲面而來,赫見堂中烏木層迭,竟是滿滿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躍,身后無數黃影潑喇作響,隨手一抓,飛的哪是什么黃葉?全是冥紙!門外老漢大笑:“都說是鬼了,偏你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見內堂匾上刻有“義莊”二字。“義”字起筆與“養”字一模一樣,因而一時失察,遭老漢愚弄。
正要開口,一名中年漢子跑過來,低道:“阿爺,這兒風大,咱們回去歇息。”不由分說抱起老漢往外走。老人兀自罵罵咧咧,揮舞柳束打他頭臉。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違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請留步!請問養濟院在什么地方?”
老漢回頭笑罵:“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腦子不好使了,趕著上養濟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連抽幾下,“腳力”卻一動也不動,眼睜睜看耿照從容走近,氣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爺!”中年人低道:“別這樣。人家是客,沒惡意的。”
“沒你的死人頭!”老漢吐耿照不著,索性轉頭,“呸”的一聲,唾在自家晚輩面上,笑容充滿惡意。“有你這么蠢的貨!人還沒追上,自個兒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諾諾,等他閉口了,才低道:“我跑不過他的。”不敢直視耿照,結巴道:“養……養濟院在義莊后頭。你……別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帶阿爺離開。即使轉過街角,老漢刻薄的罵聲依舊不絕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養濟院,與停放無主之尸的義莊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進,不知是方便抑或諷刺。他繞到大院后,果然門面較前頭的義莊齊整,匾上“養濟院”的泥金字樣雖已斑剝,倒是辨得清楚。
應門的是個面皮白凈、十指修長的初老漢子,模樣端正,頗有些讀書人的習氣。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來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來代管養濟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幾眼,有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這兒收容的都是本村與鄰近村鎮的孤獨老人,小兄弟在綠柳村有親戚么?不好意思,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啦,覺得小兄弟頗眼生,該是外地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