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流民如潰穴蟻群般涌來,三千名谷城鐵騎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黃末子,轉眼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推擠上山,壓成一抹細縷也似,兵甲余映對比漫山祟動烏影,單薄得令人心驚。領兵的于鵬、鄒開二位均是老于軍事的干將,變故陡生,猶能維持隊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傷人”一節,只是雙方人數過于懸殊,由蓮覺寺這廂眺去,眾人實難樂觀以待。
這駭人的陣仗顯然也嚇到了蒲寶,他扶欄望遠,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軀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媽媽的!這……這是圍山么?哪……哪兒來忒多乞丐?”看臺上下一片驚惶,唯有幾人端坐不動,青鋒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著遠方聚涌的數萬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問:“阿爹,籸盆嶺的村民……也在里頭么?”
“嗯。”邵咸尊淡淡地應了一聲,并未移目。
“他……為什么要帶他們來這里?”芊芊蹙著細眉道:
“這樣,就能夠讓他們吃飽穿暖,在東海落地生根么?”
邵咸尊沒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識到父親并不喜歡她在此時發問,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咬著豐潤的櫻唇低垂粉頸,不再言語。一旁邵蘭生瞧得不忍,輕撫侄女發頂,微笑道:“這便要看將軍怎生處置了。有皇后娘娘與佛子在此,總能為他們作主的。”
鳳臺之上,任逐流面色鐵青,扶劍跨前一大步,居高臨下喝道:
“佛子!娘娘鳳駕在此,你弄來這么一大批暴民圍山,是想造反么?娘娘愛護百姓,約束鎮東將軍少派軍隊,以免擾民……佛子這般做為,當大伙兒是傻瓜?在場諸多官員仕紳,要是有個萬一,誰來負責!”平素詼諧輕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凜凜,遣詞用字雖不甚合宜,以渾厚內力喝出,原本慌亂的場面為之一肅,紛紛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話。
“這些人不是暴民,是難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
“適才任大人提到“萬一”。這些百姓無糧食果腹、無棉衣御寒,漂泊荒野,無一處可寄身;若無萬一,十天半個月后,大人目下所見,十將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這個“萬一”。”
任逐流不愛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場。盛怒過后轉念一想,登時明白:
“他是沖慕容柔來的,我蹚甚渾水?這粉頭小賊禿雖然不戴烏紗,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上,誰要動了鳳駕,怕他頭一個拼命。你奶奶的,粉頭小賊禿,也好教爺爺煩心!看戲看戲。”瞥見遲鳳鈞撩袍下了鳳臺、急急向佛子行去,眾人目光隨之移轉,悄悄后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
“這出唱的是“八方風雨會慕容”,一個一個居然都是為他而來。慕容柔啊慕容柔,十萬精兵又不能帶上茅廁煨進被窩,你早該料到有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說央土大戰最后一顆將星,究竟有何本領!”
遠方山間霧散、流民蜂擁而至的景象,連慕容柔也不禁臉色微變。琉璃佛子他是聞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見,出手便是殺著,著惱之余,亦不禁有些佩服。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會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數十條假想敵策里,“驅民圍山”確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筆勾消,原因無他,風險過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