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箭的孤竹國臣子名喚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專為東宮皇儲服務,輔佐過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卻是道地道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玉京舉家南遷經商,因通曉兩地方言,又握有資源人脈,由通譯、貢使,而致躋身朝堂,再與當地的土豪聯姻,落地生根,傳至嘉三臣時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孤竹國做官。
像他這樣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國有一定的數量,手里握著銀錢,立身廟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無骨肉之親,敘起祖上淵源,難免故土依依,關起門來有商有量,實為捭闔縱橫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雖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馬王朝地界,南陵土話說得比央土官話好,要不是他屢屢上書請求同行,媚兒才不想帶這個羅里羅唆的老頭來。嘉三臣要能煽動流民,那還真是奇了!
媚兒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轉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時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箭,益發惱火,狠笑道:“好啊,你說他是主謀便是主謀?栽贓嫁禍,連借口都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帶種便來射我!”左右驚呼:“殿下不可!”金甲衛挺身遮擋,若非礙于公主尊貴、不得無禮,恨不得將她撲倒在地。
媚兒煩不勝煩,雙手連撥,怒斥道:“閃開……通通閃開!”
對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連開口的興致也無,身畔疤面弓手拈箭開弓,大聲回應:“雙手置膝,不許亂動!如有違者,利箭伺候!”聲音高亮,傳遍廣場的每個角落,與蒼白稚氣的面孔絕不相稱,卻無暴怒之感,其中透著的冷靜增加了說服力,表示將軍此舉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沒什么情面可講。何人犯諱,便是巡檢營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軍,在南陵就沒怕過誰。媚兒雙掌運化,媲美男兒的剛力中暗藏著一縷挪移騰轉的柔勁,觸體而發,宛若棉里藏針,可憐那些勇猛忠誠、忝不畏死的金甲衛士被摔得東倒西歪,倒地時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眼看對面看臺上轉趨混亂,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魚,羅燁只剩下一個顧慮。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沒轉頭,仿佛發頂生了雙眼睛,笑意寥落。“既然做出判斷,便須貫徹到底,該怎么便怎么。”身畔沈素云櫻唇微歙,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被符赤錦握住了手,輕輕拉入胸懷中。
“屬下明白。”
羅燁再無遲疑,張弓如滿月,箭尖對準了沖出金甲人墻的紅發女郎。
“且慢!”央土僧團中一人長身而起,雙手微舉,僧衣大袖滑落肘間,露出一雙修長秀氣、線條姣好的臂兒來。此舉無疑響應了鎮東將軍,以示無“煽動流民”的嫌疑。
媚兒不由發怔。要說在場有哪個鐵了心同慕容柔對著干的,約莫只有這廝了。他不幫腔便罷,來添什么亂?
伏象公主一罷手,臺上的騷亂登時止息。慕容柔微舉右掌,羅燁會過意來,放下弓箭,卻聽將軍低聲道:“他若做出什么可疑之舉,照射不誤。明白么?”羅燁沒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準確傳遞,輕咳兩下,逆著場中的嘶嚎呼喊,盡力提高語聲:
“佛子……有何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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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先生非常痛恨挫敗。自曉事以來,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見景則悟、過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師叔師兄一個比一個庸碌無能,在他眼里宛若螻蟻;忍著訕笑不形于外,無疑是比誦經更難捱的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