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無法獲取更進一步的訊息。他低垂眼瞼,猶如入定一般,將心識投入虛空中;在那里,記憶的畫面就像一幀幀精細的圖像,被分門別類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柜里,只需要找出來瀏覽就行了。那是連自己都不知曾看過、曾聽過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識的最深處,醒時無從知覺。
鬼先生將記憶片段擷取出來,反復觀視,畫面中只見羅燁附耳對慕容柔說了幾句話,但兩側高臺相距甚遠,鬼先生不可能聽見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感官不曾接收到的,記憶中不能無端變造,他只能緊盯著羅燁的嘴唇,試圖讀出言語的內容。
讀唇和腹語,都是“那人”訓練他的重點。鬼先生的童年,可說是在刻苦鍛煉這些雜伎之中度過,耗費的心神絲毫不遜于練武。“別人一輩子能精通一兩樣技藝就不錯了,但你不同。”那人輕點他的額角,指尖的觸感涼滑,帶著沁人的異香。“你是天狐,聰明絕頂,凡人諸藝,一學即精。從今天開始,你要拜百師、習百藝,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得他們的真傳,才能成為人上之人。”
那人說得半點也沒錯。加入“姑射”之后,他所涉獵的百藝對組織計劃的貢獻,甚至大過了出類拔萃的武功,由此成為古木鳶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論法大會的設計布置。
這本該是場從容華麗的勝利,為他的過人才具妝點增色,進一步贏得古木鳶的信任,授以制造號刀令、乃至刀尸的重大秘密……如今這一切已成為泡影。憤怒幾乎使他從虛空中抽離,老于冥思觀想的學問僧趕緊收攝心神,一個字、一個字判讀著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動。
“流……流民……典衛,俱……受……操……弄……”
分析唇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羅燁向慕容柔報告的內容主要是四句韻文,不過十六字而已,其余皆是解釋這十六個字的口語罷了,讀起來格外得心應手。鬼先生越讀越是心驚:““流民典衛,俱受操弄;慎防臺里,無聲笛頌。”這是……這指的確實是號刀令!”
提點慕容柔的人,不可能與驅使流民暴動者一路。這么說來,此刻場中除了“姑射”、以號刀令破壞姑射計劃的一方,還有同樣知道號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馬!
一直以來躡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總是以假面示人的陰謀家,初次涌起一絲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陽光下,赤裸裸的毫無遮掩,原本算計的一切原來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再不復黑衣暗行的隱蔽與安全。
◇◇◇
橫疏影望著手絹上十六枚娟秀的蠅頭小楷,仿佛字上附著什么奇異的法力。她不過是照著蠶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烏帳,將寫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這么走到檐下而已,外頭一下子風云變換,鎮東將軍的利箭倏忽掉了個頭,對準兩側高臺上的達官顯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層高臺向下望,應該瞧不見自己的面孔,鳳臺飛角所形成的檐蔭恰恰投在橫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適的掩護。區區十六字,究竟是如何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負的鎮東將軍?
抬眸眺去,連橫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將軍的五官輪廓了,料想同樣不諳武藝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讀心異術人盡皆知,可沒聽說過他生了雙鷹隼般的千里眼……這么說來,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蠶娘前輩的留書,是專寫給那個少年武官看的!
橫疏影熟知東海各門各派的掌故,執敬司人手一卷的《東海名人錄》,還是她宵旰焦勞之余,利用零碎時間編纂而成,近三十年來東海武林的沿革變遷等,書中都做了扼要說明。那少年武弁羅燁的眼力非比尋常,她心念一動,登時想起一門奇功來,轉頭道:
“我明白了!那少年練有翼爪無敵門的“千里秋毫爪”,方能在這么遠的距離,看清絹上之字。適才他箭射流民,技藝了得,前輩定是從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許設計。”
蠶娘笑道:“跟聰明人在一起,就是這么舒暢,做什么、說什么,都不用多費氣力。”橫疏影聽她直承不諱,旋又生出更大的疑問:“翼爪無敵門已然沒落,昔年盤據東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勢力,多半為赤煉堂所吞并。如今執掌門戶的易門主得青鋒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強保住一榻之地……這少年若是他的親傳,豈能在慕容柔手下當差?”
嬌小如瓷胎人偶的銀發麗人抿嘴微笑,眸里掠過一抹促狹似的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