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蓮臺!”
廣場中央的石蓮臺高逾兩丈,方圓兩丈有余,其上遍鋪青磚,規模與一幢具體而微的華美精舍沒甚兩樣。蓮臺外圍包覆著九只巨大蓮瓣,每瓣自頂端至底下的臺座,均是以整塊花崗巖雕成,無一絲拼接嵌砌,取“九品蓮臺”之意;第十瓣留作梯臺,亦是全巖雕就。
如此講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時間內造成。
這九品蓮臺本是大跋難陀寺所訂,搜選石料、委托名工雕鏨,動員偌大人力,費時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誕大會時裝置妥當,以取代現有的經壇,亦合一個“九”數,卻被經略使遲鳳鈞征用,直接讓人搬上蓮覺寺,就地砌起基座,組裝蓮臺。可憐大跋難陀寺粥香都沒能聞上,連粥帶鍋全給人端了,礙于鳳駕東來,誰敢說個“不”字?
蓮臺本是給佛子說法用的,不料三乘論法竟成了比武大會,自然派不上用場,此時倒成了四人的避難處。片刻塵刮稍靖,陽光穿透消淡的黃霧,耿照揮開泥粉,居高臨下一望,赫見鳳臺及兩側高臺的入口前尸體狼籍,遍地褐漬,慘不忍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李大俠!這……這是……”
“這便是鎮東將軍的正義,我已看到了。”李寒陽佇立凝眸,神情肅穆。“對將軍而言,犧牲或不可免,只能盡力減少傷亡。有這等心思,五萬流民至少能活一半,不用擔心將軍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體會出話里的殘酷。五萬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兩萬五千名無辜百姓!兩萬五千具尸骸,足以阻塞東海任一條河川;堆置曠野,觸目便余猩紅!蒼天在上,這……這怎么能說“不用擔心”!
這話從李寒陽口里說出,分外令人難以接受。
“我記得……記得李大俠曾說,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握著石蓮瓣緣的手掌微微顫抖。他很訝異話說出口時,聽來竟是如此冷靜甚至冷酷。一定是話里那極端的殘酷,抹去了生而為人的溫度罷?“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活了兩萬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這樣還不知足,是我太貪了么?”
少年并非有意嘲諷,李寒陽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來,不知還能相信什么。
看遍滄桑的游俠忍著疲憊與無力,轉頭正視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無能為力,仍有一試的價值,且應當不斷嘗試,并相信它終能成功;這樣的堅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處都有信念遭受打擊、崩潰破滅,因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擋不了刀劍,也無法替代溫飽,在大部分的時間里,失敗的遠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這幾千幾萬次的嘗試,最后只有一個成功,這個孤獨的成功都將改變世界。
就為這點可能吧。
“對,你太貪了。”李寒陽正色道:“你可以讓自己不要那么貪,如此一來,下回就會好過些。或者想一想應該怎么做,才能滿足這樣的貪念。”
耿照霍然抬頭,順著李寒陽的指尖,再次把視線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羅場。“三川潰堤,央土要死幾十萬人;兩國交鋒,死傷更不在話下……無論天災人禍我們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記得方才與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凜,搖了搖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萬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將軍在那個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只要確定他有那個心。”李寒陽低道:“但今日蓮覺寺之慘劇,卻是有心人所致。我們既安頓不了五萬人,連阻一阻幾千名鐵騎也辦不到,不如專心應付幾個有心人,莫讓無辜之人再遭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