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才輸了比武、輸了聲名人望,甚至連選邊站都押錯寶,簡直一敗涂地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掃去頹唐,鳳目微瞇,十指指尖輕觸著,陷入沉思。雖然這樣的念頭毫無根據,他直覺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來,沒有人見過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證明他與妖刀同歸于盡的,只有天雷砦甬道里那條斷落的臂膀。邵咸尊認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會認錯。對一個聞名當世的劍術奇才而言,失去用劍之手,無異喪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動用鐵令,監控他可能落腳托庇的每一處,一面暗里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俠江湖那幾年,所攢下的恩償故舊。屈仔醉心鑄造,沒聽說有什么紅粉知己,但邵咸尊寧可假設他曾于某處留下了血脈,但凡有可疑的耳語,只消時間對得上的,總要撲滅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撥時間鉆研醫道,四處替人義診、累積臨床經驗,只為確定屈仔的臂創與現場遺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為擺脫舊日陰影,他甚至將總壇遷回花石津,再把門中舊人一個接一個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莊的主心骨。除卻“青鋒照”這塊招牌,他簡直憑空造了個新門派……這一切只為斬斷亡靈的歸鄉路,徹底抹去某人的痕跡。
但屈咸亨還是回來了,以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方式。
屈咸亨體質殊異,其脈行近于內家,師父說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猴。
猿猴沒練過內功,卻跑得快跳得高,反應敏捷,力量甚至勝過體型更龐大的人,除了族類之別,也跟它們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關。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種運用身體的法門,能倍力于常人,若將這種天賦整理成法,按部就班從小施行,培養出來的約莫就像耿照這樣。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況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從少年身上盤剝出雷萬凜的線索,不意發現更多。邵咸尊將一抹笑意深藏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跡,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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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拖著傷疲之身回到臺頂,慕容柔著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為裹傷更衣之處,又送來一只木匣,說是越浦烏家的烏夫人所獻,貯有各式內服外敷的療傷良藥,供典衛大人應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醫診治。
“相公現在是將軍跟前的紅人啦,騷狐貍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搶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藍封凍霜”,不要錢似的,嘖嘖。”符赤錦請蓮覺寺的僧侶燒了熱水,多備細軟素絹,卷起袖管,裸著一雙鵝頸似的白皙藕臂,細細替他擦去血污,敷藥裹傷。“她要知道今兒派得上用場,怕不拿洗腳盆子裝來。”
耿照哭笑不得。“你說的是面醬罷?拿蔥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還毒,裝什么好人!”符赤錦噗哧掩口,嬌嬌地白他一眼,隨手在匣內掀動幾下,自夾層之中拈出兩個紙卷來。五島傳遞消息的手法大同小異,她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蹺。
紙卷展開,卻是裁作指頭粗細、三寸來長的字條。頭一張以炭枝寫就,一看便是探子擲回,隨身無法攜帶文房四寶,一切以方便為要;字跡雖然娟秀,一撇一劃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綺鴛的手筆。
“大軍壓境,形勢底定;零星沖撞,傷者幾希。”符赤錦口唇歙動,卻未念出聲來,耿照與她交換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潛行都監視著山下流民的情形,看來谷城大營的精兵效率驚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準備,麾下將領都不是魯莽無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節外生枝。
適君喻雖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讓他處置槐關張濟先時,已預先埋下伏筆。適君喻在諸將中樹立權威,代行將軍之生殺權柄,眾人無不凜遵,也虧得他調度有方,才能夠兵不血刃,順利解除了流民圍山的危機。
第二張上頭卻是墨字,猶未干透,筆觸嬌慵、韻致嫵媚,透著一股旖旎纏綿的閨閣風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錦笑道:“連寫字都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騷狐貍啦!相公若不信,一聞便知。紙上有股狐騷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