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冷冷回望著,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鬼先生從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見錯愕驚慌,然而連一絲揚眉的凜然也無,仿佛他自認擲地有聲的一擊,于老人還不及那兩百多條賤命上心,著實令鬼先生有些泄氣,不由咬了咬牙。
(你這是故作姿態呢,還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著他的注視,不閃不避,同樣還以森冷的目光。
狐異門的武學講究應變靈動、機巧百出,氣勢本非所長。鬼先生須一意凝聚殺氣,才得有這般凌厲,對視片刻,顱內被老人劍一般的視線扎得隱隱生疼,不覺心驚,獸伏般的反撲之勢為之一挫;心念電轉間,忙不迭地覓起退路,不欲與老人硬搏。
而此問原本便毋須回答。他試探的,不過是古木鳶的反應而已。
姑射背后有無勢力、該與何人接頭,乃至這幫人所圖為何……在鬼先生看來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隨時都能接上這條線。若無這等才智,笨到須來向古木鳶討個說法,也不會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價值,也為日后萬一須得轉舵易幟之時預存注碼,老人如有一絲動搖,狐立時便扯去貼心體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無論啃剝出什么,入腹終歸是養分。
鬼先生直到這時候,才驚覺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蘭山碰了一鼻子灰,靠著蓮臺的意外留得后著,勉強還有半部殘局可下。全盤皆墨的狼狽姿態,使他錯把古木鳶的隱忍當成末路,輕率出手,才落得眼下這般進退維谷。
(就算是幕后黑手,也決計不愿于此際現身,親對這雙殺人的銳眼!)悔之晚矣,面對古木鳶這般人物,難于三言兩語間扭轉形勢,正遍索枯腸尋隙開脫,一面暗提元功,以備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實;且運且抑且傷神,汗浹重衫,說不出的狼狽。
古木鳶突然笑起來。
“你怕了么?”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動底氣已虛,正是敵人出手的良機!這時若還逞強硬拼,不啻是愚者所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動,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無意動手:“……是試探!此際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潑喇”一聲乍膨倏消,宛若皮球泄氣。鬼先生見機極快,一霎間騰起踩落,靴尖竟未離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有旁證,怕以為他衣下忽起龍掛,頎長身軀卻只一晃,隨即風息人定,就不知能逃過老人鷹一般的銳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問的是彼時而非此時,一貫輕佻聳肩,盡力維持語調自然,唯恐老人窺破心機。“與您一道,我怕甚來?只是敵暗我明,先機盡失,不是取勝的道理。”
““敵暗我明”?”
古木鳶斜乜他一眼,冷冷說道:“忒大一頭黃雀,啄得我等灰頭土臉,幾乎一敗涂地,若還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當不得“兇猛善獵”四字,是也不是?”
鬼先生頭皮發麻,本欲干笑幾聲,張嘴才覺苦澀,“骨碌!”咽了口唾沫,夜舟里聽來分外響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語調令人不寒而栗,一如遠方天水交界處烏霾波涌,驟雨欲來。
“不如你來說一說,敵人該是什么模樣?”
輕描淡寫兩句話,便將阿蘭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敵對側。這不僅是立場的宣示,更是眼力與忠誠的雙重考較。對老人來說,無能或背叛者都沒有存在的價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轉得幾轉,從容道:
“敵人有一事欲公諸于世,另一件卻萬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