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里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復先前森嚴;微略垂眸,利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面,周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場,仿佛“轟”的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比起銳目,鬼先生寧可面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他暗自松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鳶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咱們鋪設這許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盡,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隴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
“什么?”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
“屬下愚魯,未能明白尊意,尚祈開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發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泄漏心緒,硬生生將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從未在下屬面前談論自己。“安隴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禪,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欲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為碧蟾朝末帝提拔為郡王,人稱“并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輜重,或占領駐軍新撤的城邑,沒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異族北歸后,獨孤弋揮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軍遂設大營于黃泥溝,隔著郡內的大片田野遙遙盯著隴頭、并山兩城,雙方裝腔作勢地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韜略,只能等下輩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書中精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
“老龜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隨便陪他玩兩手,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帥帳里靜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陣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