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里頭有聽說鎮東將軍善待下屬、拎著鋤頭木棍想討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欲投新主的正規部隊。獨孤閥固然倉廩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準了這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三個月的對峙僵局里,誰才是最后的贏家。
雙方表面上毫無動靜,暗里卻進行著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在連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沖擊,旋又湮沒于陰郁濕冷之間,血肉骨糜一地蜿蜒,盡皆流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跡。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好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虎皮交椅前,總掛著笑容的主帥難得拉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眾人一一低頭:
“這支歌兒城里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么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為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欲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搶先出列,沖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是桿鐵脊梁,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說了,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討厭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你別!你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凈繞圈子騙人!你敢出聲我就揍你!”
青年轉過目光,沖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齒:
“神棍你說!我就聽你的。說!”
(失算。看來,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猶豫片刻,終于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看著咱們割麥,他又不是死人。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燒了,不能留給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經戰亂,都知道會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帶不走的,從來不會留給他們;異族如此,東軍亦若。
“我干!你們全是一伙的!”
獨孤弋忍無可忍,分不清是因為火燒麥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對面。“割快點不行么?一回不夠,分幾回割不就結了?真割不完,且留與百姓吃,犯得著這般糟蹋糧食?咱們舉兵,不是要干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軍議最后在咆哮聲中結束。主帥踢翻幾案,揍了幾名還想說事的幕僚,只差沒動手拆大帳……但什么也沒能改變。他麾下并沒有以此為樂的謀士與將領,無論制訂或執行之人,都不覺得心安理得毫無負疚。但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為了大局,為了打開西進的第一道關隘。
獨孤弋身經百戰,是出色的指揮,對抗異族每役必與,永遠在兵鋒的最前端;然而其戰場歷練過于單一,并不適合擔任大軍統帥。與速度奇快、力量絕強的異族交戰,沒有太過細膩的謀略空間,拼的是韌性果敢。他習慣了抵擋掠奪,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奪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