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自無雙快斬析出一十七式,阿蘭山兩戰去蕪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棄絕原形,合四式于一招,總數只余九式。“九為數極,兆頭甚好。”染紅霞隨手翻閱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燦,笑指一頁道:“這招最是討厭,我還記得。一經施展便如鐵桶也似,潑水難進,與創招之人一般模樣,賴皮得緊。”
“怎么我做人很賴皮么?”耿照哭笑不得。
染紅霞美眸滴溜溜一轉,合掌笑道:“我知道啦,這一招呢,便叫“驚鶩式”罷。正所謂“鷺下驚濤騖”,意象最是適合不過。”炭枝唰唰幾下,于紙頁余白處補上“驚鶩”二字。
耿照看到那個“鶩”字,腸子都快打結了,不細瞧還以為是并連的兩個“驚”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對讀書人的敬畏,反覆唸得幾回,越發覺得有氣勢,只不解其意,難免美中不足。
““鶩”就是野鴨。你這招刀隨身走,仿佛一群被驚起的野鴨繞著池塘飛,再厲害的招數也刺不著你,劍劍都中野鴨。”染紅霞說著,忍不住“噗哧”一聲,水汪汪的杏眸斜乜著愛郎,七分明媚中夾著兩分促狹、一分挑釁,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為之絕倒。說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鴨,那難寫難讀的“鶩”字居然變得可親起來,他信手在空中寫了兩遍便牢記不忘,當是長了見識,心中亦極歡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余招爭議不多,在女郎的強勢主導下,一一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詩畫般的動聽名目。耿照秉著虛心向學的態度,將這些招名生吞活剝地背下,反覆寫上了幾百遍,連字體都端正起來,好不容易才博得美人一燦。
草稿底定,接下來便是分節整理、謄錄繕寫的精細活兒了。
染紅霞拿出當年譜寫《青楓十三》的專注考究,足足耗費十個白日,將九式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兒譜記錄身形、套環譜闡述運氣,手腕指掌的動作則以炭枝精細描繪,加上優美詳盡的文字說明,穿針引線以包背式裝幀,尋較厚的蠶繭紙作封面封底。谷中無黏膠剪刀、包角用的絲綢等,無法盡善盡美,但耿照捧著這部完成的譜冊,除了滿滿的感動與感激外,還有幾分如置身夢中似的不真切。
“原來……有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是這樣的感覺。”他抬望著染紅霞,低聲道:“謝謝你,紅兒。沒有你,興許我這輩子都不曉得,自己親手創制一樣物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紅霞見他說得真誠,芳心羞喜,紅著俏臉搖頭道:“就算沒有我,你一樣會有屬于自己的刀法、屬于自己的武功,此事無關其他,因為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
我不過是替你潤筆罷了,實不能居功。
“我指導許多師妹練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覺她劍上有話要說,像要吼叫、要辯駁,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時積累至極,等到述說的時機。有些人明明十分勤懇,她的劍卻是天生喑啞,一招一式都像譜載般死氣沉沉,沒有那種亟欲發聲的沖動。”
耿照聞言,不禁莞爾。
“原來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給聽見啦。不知都吵些什么?”
“你的刀充滿疑問。”染紅霞無意說笑,正經道:“非是猶豫彷徨,而是不斷質疑,不斷勘誤,仿佛永不滿足,定要尋出個至真至善的答案。刀與劍不同,要更霸氣、更強悍無倫才是,但你的刀一點兒也不。便是“無雙快斬”這般狂烈揮灑的路數,你使來仍不住抽絲剝繭、反躬自問。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臉的神氣,喃喃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