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難言的異樣仍舊盤繞不去,似提醒著他蹊蹺不僅于此。他與鬼先生兩度會面,對鬼先生的喉音語氣甚是熟悉,但近距離聽他說話,這還是頭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隱隱祟動,“鬼先生”這個答案并不能滿足那異樣的熟悉感……不僅如此,還不只是這樣……這個聲音……這聲音……我在哪里聽過……
耿照閉上眼睛,剎那間沈入心識的最底層。在那里,所有經歷過的感官印象如一幀幀圖畫般,被妥善分類保存,只消打開正確的屜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于虛境中重歷。
那種溫柔的、撫慰人心似的呢喃語氣,去除輕佻與冷酷之后——耿照倏地睜眼,額際青筋暴凸,心頭“轟”的一聲巨響,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這個聲音是誰了。除了“鬼先生”這個身份,他還在阿蘭山聽過這人說話。難怪這般耳熟。
——原來是你,琉璃佛子!
雖未表現出來,但蘇合薰的駭異,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從未見過這名黑衣人。按理說,只要蘇合薰沒見過的,決計不能出現在定字部。沒有她負責領路,連郁小娥都無法自由進出,怎么可能有一個素昧平生的臭男子,能將冷鑪谷當作自家內院,任意侵門踏戶,在天羅香的地盤上狎戲天羅香的門人?
她試圖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顫抖絕不出聲,便是發出扭曲苦悶的哀鳴,看不見頭臉相貌,光憑赤裸的下身實是毫無頭緒。
姥姥說得沒錯,八部教使中確有叛徒。蘇合薰并未為黑衣人領路,等于間接洗刷了郁小娥的嫌疑——無論這人是怎么進來的,決計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協助。還有另七名織羅代使,可以利用她們手里的領路使者達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線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來“款待”黑衣人的禮物,必與放他入谷的叛徒脫不了干系;跟蹤她,便能循線逮著那個不忠于姥姥的代使!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將郁小娥的所作所為回報姥姥時,姥姥如是說。“她的一舉一動看似背離教門,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為教門所用。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羅香于她毫無益處。”
蘇合薰垂手靜聽。她并非總是贊同姥姥,只是沒有反駁的習慣。
姥姥定定望著她。“我要找的,是一個極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淺,卻自以為聰明;胸無定見,卻渴望受人矚目;不思進取,卻妄想依靠強援,渾不知在外敵眼中,自己不過是塊腴肉罷了。
“你再繼續觀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這樣,同時別忘了留心其他人。咱們趁這個機會,把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舉拔出,永絕后患!”
蘇合薰從雜臆中回神,聽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現在才發現?糟糕……棲鳳館!”見他起身欲動,伸手攔住,低聲道:“你做什么?”耿照心念一動,指著覘孔:“蘇姑娘,你有沒辦法,將此人留在谷中?”
蘇合薰搖了搖頭。
“不是我帶他來的。”
耿照心思飛快,早已想過這個可能,頓時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八部中,除掌管定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還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敵,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綠林好漢帶進谷里當貂豬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這般級數的陰謀家,稍有不慎,天羅香便是全谷覆滅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