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聽他口氣不善,懸著的心還未落地,差點又蹦出喉間。
堂上只有兩人,將軍手無縛雞之力,以耿照現下的修為,便有十個慕容柔也盡都殺了,驛館里外雖有穿云直精銳駐守,畢竟趕不上兩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卻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僵冷,將軍視線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鎖脈”,雖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無用。
若是過往,耿照早滴著冷汗、拱手低頭,連稱“屬下知錯”,此際卻有寸土難失的壓力。
無法說服將軍,以雪艷青、媚兒襲擊將軍的舊事,身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將軍之敵,非但拉不到助力,一個不好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一霎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開口:“回將軍,此法確非屬下所想,是自家姊處學來。”
慕容柔本是譏諷,豈料竟換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氣又好笑,哼道:“仔細說話,莫讓本鎮再加你個推諉塞責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詡,到你這兒,才知什么叫‘行遠必自邇’。是你過往藏得太好,還是本鎮麾下,真無你發揮處?”
將軍難得插科打諢,耿照可沒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雙耳殘疾,平日須以手語交談,我們村里管叫‘道玄津’。屬下與姊姊感情甚篤,但兒時總有吵架的時候,鬧起了別扭,她打手語我不肯看,我打手語她也扭過頭,大伙眼不見為凈,誰也不同誰說話。
“其實沒多久我便后悔啦,姊姊對我極好,我很歡喜她,只拉不下臉賠不是,凈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里,背著窗,沒過多久,便對著空處打手語,大多是說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著看著,心中歉疚,回到屋里同她說話,姊姊便像沒事人似的,絕口不提吵架鬧別扭的事。”說著不覺露出微笑,彷佛又憶起兒時景況,片刻才斂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說,只能做。此非欺瞞,而是權宜,望將軍明鑒。”
慕容柔冷哼一聲。“你可知‘真龍’二字,歷來是翦除政敵、誅人九族的好借口么?魔宗七玄什么根柢,諒必不用本鎮替你惡補一部江湖外史,別的不說,光是‘龍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幾篇血淋淋的文章。將這幫余孽糾集起來,還做了它們的頭兒,這是要有幾顆腦袋的人,才干得出來?”
“若胤鏗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屬下并不覺奇怪。”耿照早有準備,娓娓說道:“然而鱗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衛土,一視同仁,自獨孤氏有天下,未嘗有忠忱之士因血裔獲罪;北關武登、東海龍庭,無不許以舊有,加官進爵破格重用,可見出身非是關鍵,能否忠于朝廷,才是榮辱興衰的依憑。
“況且,鱗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現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鱗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將起來,指劍奇宮只怕還要純粹得多,先帝賜以九曜皇衣,封為侯爵,四海之內皆頌寬仁;今上克紹箕裘,風行而草偃,圣德昭昭,縱有聞風起舞之人,亦難傷圣明,反顯用心歹毒,自賈禍端。”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全以廟堂政爭的角度分析,指出“聞風起舞之人”,從來就不是混跡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說事,那是把武登遺民、指劍奇宮都拖下水,算上韓雪色的出身,指不定連西山韓閥一并卯上,慕容縱以七玄之主為武膽,這就想栽他個陰謀反逆,怕是牽扯太過。這么蠢的言官,白馬王朝開國迄今還沒出現過,日后橫空出世的機會應該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試探而已,聽他說得鞭辟入里,又抬出孝明皇帝,詞鋒雖嫌迂闊了些,將軍平素不喜,畢竟拍到了點子上,正要點頭,陡地心念電轉,輕哼一聲,冷笑:“看來七玄之內,的確是有些人才。瞧這會兒,盟主連文膽都備便了,接下來是要開幕府了罷。”
這段話的確不是耿照自己想的,當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決計不是這般口氣。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這人,獨孤弋總嫌沒趣,便冷在邊上不說一句,場面都寒磣。”離開冷爐谷的前一晚,耿照喚來了蚳狩云,屏退左右,將心中的盤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時,華服老婦如是說。
耿照并未特別信任這位天羅香的大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