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繾綣,雖不利休養恢復,但一夢谷中最不缺妙藥靈丹,除號稱“神鋒、續斷、死不知”三絕之一的愈創圣品“無縫天衣”外,固本培元、補中益氣的金方不知凡幾。伊黃粱不要錢似地往身上搗鼓,連萬載寒玉床、續命紫氤燈之類的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齊下,立時見效,美美地睡上了幾個時辰。
再睜眼時,已近正午,藥廬內熟悉的藥氣,以及窗欞間飄入的食物氣味,讓前幾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夢,半點也不真實。
伊黃粱替自己號過脈,順手連清創、換藥一并做了,對復原的速度頗為滿意,就算聶冥途此際突然現身,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這才起身更衣,正遇著阿傻手捧盛滿菜肴的漆盤,倚門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著手語,徹夜打熬筋骨的疲憊還未自俊臉上褪去,蓋因負責大夫起居的雪貞,罕見地晏起。下半夜阿傻從浴桶起身,回見兩人無蹤,木臺留著一張紙,交代了準備什么食物,以及“別吵雪貞”四個龍飛鳳舞的墨字,卻是大夫的手跡。
伊黃粱一瞥盤中,雞蛋、水煮肉、鱸魚湯,還有一碗木耳醋溜絲,果然都按了吩咐。為求復原,須得大量食肉,但鹽醬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頗重享受,非為養傷,進食決計不肯如此潦草。
瞥見阿傻腰懸白刃,勁裝綁腿,隨時能與人廝殺的模樣,顯是掛心昨夜煞星去而復來,舉箸之前,特意對上少年的視線,蹙眉冷哼:“該干嘛干嘛,別分心了。那廝肯來最好,以逸待勞,教他把狗命交代在這里!”阿傻點了點頭,果然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圣,望重武林,開弓自無回頭箭,鹿別駕在谷外靜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沒亮便讓人收拾了篷車彩棚,親領弟子,抬著寶貝侄兒立于道旁,待岐圣兌現諾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齋的,好整以暇用過午膳,才派人傳召,聲明“閑人禁入,多邁進一條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進得幾人方不算“閑”,傳話的鄉人一問三不知,只說大夫話事,不讓人多問一句,傳的都是原汁原味,沒有摻雜拌礫。
鹿別駕面色鐵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著要人回去問明白,話沒說完,便讓他一巴掌掃飛出去。
伊黃粱在藥廬里等了會兒,見兩人一前一后,抬著擔架進來,當先之人身量頎長,繡金道袍異常華貴,竟是鹿別駕;后頭的年輕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陰鷙,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動包圍的“蘇師兄”,他既知曉鹿別駕與侄兒的真實關系,定是心腹無疑。
兩個人,四條腿。答得謹慎。
堂堂天門副掌教,幾時做過抬扛行走的腳夫?鹿別駕為救侄兒,顧不了許多,與蘇彥升連人帶擔架地擱上木臺,垂手靜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吐出“沒治”二字,滿懷期待落空。
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斜乜一眼,信手翻書,冷笑:“不錯,能放下架子,不算太蠢。要我說是單數呢,你待如何?”
一旁蘇彥升還未會過意來,驀聽“啪”的一聲裂瓷細響,脛骨劇痛難當,踉蹌倚壁、身子發顫,冷汗沁額,左小腿已遭師父以隔空勁震斷。鹿別駕眉目不動,淡然道:“兩人三腿,合是單數。”
伊黃粱冷眼瞧著,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別駕并無得色,只答:“勞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兒。”他對蘇彥升昨日的表現甚感嫌惡,奈何隨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數不出別個,此際眼都不眨一下,當是空氣一般。
伊黃粱喚人將蘇彥升扶出,撕下醫經拈成紙鬮,一扔角落,扔得碾藥的阿傻抬頭,才慢條斯理道:“有人脛骨斷了,你給他包扎固定,藥材隨用。要不能復原如初,讓你陪他瘸一輩子。”阿傻將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幾味金創用藥,行禮而出。
鹿別駕見藥僮小小年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一襲雪白中單,宛若圖畫中走出,美不勝收;然目不斜視,舉止沉穩,他手下習刀練劍的弟子無數,無一人內斂到這般境地,不禁暗暗納罕:
“谷中臥虎藏龍,連一名童子也不簡單。”
此說自非無據。除了那名喚“雪貞”、靈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內至少還有一名用刀好手,于當夜廝搏時,劈出令鹿別駕驚艷的兩刀,不知是伊黃粱重金聘請的護衛,抑或也是“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