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廬中終于只剩下兩個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黃粱將經書往案頂一扔,鹿別駕這才發現整本書破破爛爛,除封皮完好,內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頁,還不是整整齊齊對頁撕下,而是東缺一角、西折頁半,看來伊大夫拈紙鬮揩鼻涕,指不定連如廁時缺了草紙,都著落在這本書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是我行醫三十年的體會。這種庸醫總結的破爛東西,殺的人搞不好比鶴頂紅多。”伊黃粱冷蔑一笑,隨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在門外候著,別讓我聽見就行。”挽起袍袖,露出兩條凈藕似的白胖膀子,逕走向木臺。
鹿別駕略一遲疑,便聽他沒好氣道:“你悟練刀招、思索其中關竅時,身邊的人越多越熱鬧,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攪,你要不滾蛋,要不把人帶回,趁早入土!”鹿別駕面皮抽搐,終究還是按捺火氣,灰溜溜地行出醫廬。
這一“瞧”,足足耗去兩時辰。
當中伊黃粱不住喚人,打下手的鄉人及那名俊秀安靜的藥僮,不住攜入各種器具、藥材等,伴隨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時分,忽聽他揚聲道:“滾進來罷。”鹿別駕才自階臺起身,推門復入。
“你要想茗茶細點、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這話得說一會兒,不會太快結束。”
幾案后,伊黃粱腆著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顯疲憊。
鹿別駕一進門便望向臺上的鹿彥清,然而除移走擔架,衣衫、繃帶等,俱與先前一般無二,實看不出兩個多時辰里,伊黃粱到底都折騰了什么,就近揀張竹椅坐定,沖口問:
“大夫……開始治療小侄了么?”
“治療個屁!”伊黃粱出手如電,一把攫起那卷破爛醫書,忽又“啪”的一聲扔下,冷笑不止。
看來此書用途極廣,除草紙、鬮兒、打蚊子,伊大夫還拿來當暗器使。雪貞千嬌百媚,估計舍不得打罵,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藥僮挨過幾回?
“你尋名醫無數,‘沒治’二字,怕耳朵都聽出繭來了。我粗粗一看,也覺沒得治,故花了點工夫,看看有沒發夢的可能。”
鹿別駕心頭一揪。“但……雪貞姑娘……”
“你寧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黃粱蠻不在乎,聳肩蔑笑。“難怪塵世中,裝神弄鬼的郎中騙子如此猖獗。你要的不是真相結果,而是聽你想聽的話,如此用不著針藥,我開點潤口的甘草行了。”
鹿別駕面色丕變。
“你……你是說……我、我侄兒……”
“沒治。”伊黃粱怡然道:“治病須國手,辨癥則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醫,但總能辨別是不是絕癥。”
啪的一聲,鹿別駕右手五指撮緊,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縫間迸出竹屑。一霎間,醫廬氣氛變得極其險惡,凝肅之甚,如陷真空,仿佛再吸不到絲毫空氣。
“你覺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聽到這話要翻臉的么?有點耐性,別浪費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