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約半身、精如骨瓷的銀發女郎語音方落,偌大的艙里倏然無聲,空氣的流動忽地清晰起來,才如羽根般拂過肌膚,霎眼間,四散飄飛、仿佛無處不在的絮羽又從氣態凝成流水——
敞開的窗牖外,依稀見得夜柳迎風,艙內的布幔卻絲紋不動,整個空間像被裹入一團看不見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無形之氣,由羽絲、靜水次第變化,逐漸冰凝。
蕭諫紙漸漸吸不進空氣,喉臆隱約生疼,好在并非全無準備,不動聲色搬運周天,改以內息延生。那股“氣”仍持續以驚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幾案后的老人身上,仿佛疊了幾層浸水棉衣,連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論出劍。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無數武人傳得神而明之、畢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功鎖脈”,蕭諫紙倒是多有經歷。同為峰級高手,所使之“凝功鎖脈”人人不同,大異其趣:
阿旮是天生的戰神,臨陣機變百出,旁人以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殊不知獨孤弋勝在才情,比斗之際宛如詩仙信筆,揮灑成章,強過世俗庸人苦苦推敲,只得滿篇斧鑿。
打架打到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尋常對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費時間?若遇勢均力敵的強者,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機會,豈能不打它個痛快?鎖來鎖去縛手縛腳,真真氣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為。
但阿旮的凝術并不橫霸,拜殘拳所賜,一經施展,周身一丈方圓內無勁不消,如入空無,整個人虛晃晃的,連踏穩實地亦不可得,遑論出招。蕭諫紙讓他“鎖”過幾回,畢生難忘。
獨孤弋與韓破凡灞上一戰,俱未使用凝術,拳對拳、掌對掌,重劍對大槍,酣戰千余合罷,相視而笑,了無憾恨;此生既未再見,實也毋須再見。
蕭諫紙無緣得見虎帥凝功,卻聽聞他曾單槍匹馬,殺得一支四面擁上的異族騎隊攤倒如刈草,披掛重甲的域外鐵騎沖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無形石墻,戰馬無不折頸蹬尾,甩出鞍上騎士;韓破凡以雙腿控馬,原地繞圈,槍纓旋掃處,漫天尸飛如散華,鮮血殘肢墜似時雨,遍染黃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渦。
揚塵終止,馬嘶慘嚎復歸平靜,烈日之下,僅一騎煢煢孑立。
韓破凡垂韁縱馬,拖著大槍跨過滿地尸骸,每進一尺,黃石灘對岸的異族大軍便后退丈余,仿佛連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誰起的頭,數萬人的大部隊忽地轉身,沒命似的潰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囂八陣字”下的百名先鋒,所得萬余敵首,皆絕于潰退時自家人馬踐踏。能將所向披靡、打得諸鎮無力還手的異族鐵騎逼至如斯境地,普天下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黃石灘親睹的一位東軍將領深受震撼,對韓破凡斯人,僅有“日下無敵”四字評價。獨孤閥眾將大感不滿,以為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阿旮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多半從那時起,便存了一會其人的心思。
由黃石灘一役可知,虎帥的凝術極其霸道,走的是硬鎖的剛猛路子,連戰馬沖刺亦能擋下,實是駭人聽聞。他既有一桿無所不破的大槍,復練得無以攻破的防御壁壘,如非遇上了萬勁俱消、幾近虛無的“殘拳”,阿旮要想小勝一招,恐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鎖脈,則是蕭諫紙此生所見最凝練也最專一,僅鎖對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敵的破綻之上,不及其他。與武登庸的通情達理、磊落襟懷參照,也若合符節,可見其人。
較之尋常武人,峰級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興許是內在的自我具化——虎帥剛毅、刀皇專一,阿旮則是無所用心,渾不著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顯現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剛;既沉靜,又狂暴,能育生萬物,也足以毀滅一切。“馬蠶娘”之名,江湖中聞者幾希,然而這名個頭小得出奇的美艷女郎絕非夸口,她的實力足與三才五峰并列,放眼當世,堪敵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蕭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