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憤怒與仇恨太過赤裸,毫無掩藏之意。”
老人潛運內力,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穩曉暢,未泄漏一絲沉水壓身、肺中斷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對仇敵時,能余幾分火氣?”
蠶娘美目流眄,掠過一抹混雜微詫的贊許,未料他還有開口的余裕,也可能是被老人的話語挑起興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抿笑道:
“相較之下,你的憤怒就太過隱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為獨孤弋死得蹊蹺,你卻到這時才造反……這些年來,名動天下的‘龍蟠’到底在想什么?”
蕭諫紙幾欲冷笑,但持續增強的凝鎖之力干擾內息運行,實令人笑之不出。老人強抑身顫,翻過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塊。
“……尋找真相,需要時間。”
蠶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結,但也只是瞬息間;揚手的同時,滿室氣流松動,一物劃出平弧,“喀嗒!”落于幾案,滾了兩匝,止于老人掌緣,被案上白紙一襯,與掌中物極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卻缺乏重新拼合的相關接鄰。
“你讓胤小子帶塊破瓦當來,就想讓我放他一馬,我還沒同你算帳。”銀發麗人鼻端微哼,眸中卻無笑意。“姓蕭的小子,你要自恃聰明,憑這等小把戲騙人,可就笨得緊啦。”
急急解除“凝功鎖脈”,非是什么善意之舉,被鎖的真氣陡失禁制,重新涌入經脈血管,就像長跪后突然起身,飽受壓迫的雙足酸麻已極,一時難行。
蕭諫紙年事已高,血脈韌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卻端坐如恒,將瓦當碎塊按上硯臺,印于鋪墊的白紙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筆將兩處壓印之間缺損的部分繪出——
那是三條象征水波的重疊弧線,上頭浮著半枚日輪;流水之間,斜跨著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異圖樣,當中枝節橫生,似是個拉長倒轉的“傘”字。蠶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節的中心部位。
“這枚瓦當,是我在一處名喚鄔家莊的兇案現場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脅,手里畫著圖,一邊自顧自地說道。
“為查明妖刀于東海之禍患,我去了每一處橫遭燒殺、卻看似無涉江湖恩怨之處,多數是刀尸所為,但也有不是的。鄔家莊即為其中之一。”
其時異族業已退兵,卻未全離北境,三道與北關接鄰處,仍有零星鐵騎出沒,益發難測;而央土大戰方興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無暇旁顧,趁火打劫之事不分江湖廟堂,無日無之,“妖刀作亂”不過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許多門派悄悄換得首腦、幾世仇敵忽爾了卻舊帳,推予兵燹戰禍,死無對證,誰也追究不來。
鄔家莊地處東海道北端,是五島七砦十二家的勢力范圍,雖與武林往來,卻潔身自好,行事低調,并不被當作江湖勢力看待。
莊外兩百來戶人家,代代仰鄔氏照拂,莊門高懸“鄔曇仙鄉”四字牌匾,頗以桃源自況,沒聽說有什么仇家。
當時五島七砦因游尸門“萬里飛皇”范飛強之故,卷入了與妖刀赤眼的慘烈廝殺,勢力龐大、幾可問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門,與富可敵國、宰制北關貨易的五島奇英,最后斗了個兩敗俱傷,雙雙退下名為“武林”的殘酷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