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劍笏呆呆拿著竹扎掃帚,直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才醒神,回問南宮損:
“他、他……隱……殷……已經先到了?”
“夫子與人相約,素來提早半個時辰以上。”南宮損面無表情:“在兩位大人抵達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時。談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罷。”轉身便行,并不理會尷尬已極的談劍笏。
談大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且不說在儒圣之首面前賣弄,光是搶在老臺丞之前與貴客搭話,已是十分不得體——誰知道名震寰宇的“隱圣”殷橫野,有到處給人掃地的習慣?錯認為百品堂的長工,實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說了好一會兒話,談劍笏稍稍冷靜下來,卻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樣貌來,只記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腦頂梳了葫蘆髻的斑駁灰發,邊走心里邊嘀咕著,忍不住悄悄回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鏤空花欞,在不住飄揚的陳紙墨字之間,但見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幾后,疊掌躬身行了一禮,笑道:“今日梅花下,他鄉值故人。招賢亭一別,不見軍師卅年矣!武烈、鳳翥今不在,天幸龍蟠風采,未減當年。”
蕭諫紙瞇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氣卻很淡。“殷賢人說笑了。恕我雙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橫野撣了撣膝腿,逕于蒲團上坐落。“蕭先生客氣。老夫山野閑人,四處游蕩,讓先生專程跑了趟浮鼎山莊,委實過意不去。好在逄宮差人告我,先生欲約此間,稍補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莊”與“逄宮”時,蕭諫紙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訊息,然而并無異狀。殷橫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懾了自個兒的魂——他完全沒有說謊,因為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何來偽詐?
蕭諫紙之所以堅持與他見上一面,與七叔反對兩人見面的理由是一樣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寶貴情報——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這一大塊錯綜復雜的七巧板離完成仍有很長一段。所有的線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聯系殷橫野的部分,換言之,要是狠下心來摒除“具備三才五峰等級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陰謀”這點,殷橫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這同誣指有什么兩樣?
七叔不斷逼問著他。
蕭諫紙望著眼前的這個人,才發現與記憶中的殷橫野有著很大的不同。
白馬王朝肇建,為示正統,阿旮被獨孤容那伙文臣煩得不行,與他同往邙山,欲勸殷橫野出仕——碧蟾王朝澹臺家的最后兩個皇帝都干過這事,而且都失敗了,萬一你也失敗,就代表你跟他們一樣,是天命有歸的天子。他是這么勸阿旮的。
“……不是‘丟了腦袋跟龍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難得腦袋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當我白癡”。
但那并不是蕭諫紙頭一回見著他。
在招賢亭之前,蕭諫紙起碼見過殷橫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論戰的現場,當時蕭諫紙還很年輕,異人交代他“潛龍勿用”,毋須在那樣的場合顯露自己。但他記得在凌云坪的高臺之上,玄端章甫、燕頷豹髭的殷橫野,除了儒門推崇的華麗典雅之外,還有一股懾人霸氣,足以引領普天下的武儒宗脈。
但,此際與他相隔近兩丈,踞于幾后蒲團的,簡直是另一個人。
稀疏雜亂的須眉,斑駁黯淡的灰發,洗舊的灰袍兩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長途跋涉背負行囊所致。蕭諫紙知道自己老了,雖然這些年來他已不怎么照鏡,但歲月風霜在殷橫野身上更為刻毒,與當年招賢亭內故作隱逸的虛矯不同,殷橫野簡直就是被糊口營生消磨殆盡的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