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去半臉的老人立于庵中,頂著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幾縷銀灰散發,安靜得令人心涼。露出面具的半張臉頗經斧鑿,分不清是皺紋抑或傷痕;那不是一張心狠手辣的臉,巫峽猿心想。但必要時他不會猶豫。
這種強大的壓迫感,遠超過獨對殘毒嗜血的聶冥途。巫峽猿事前恐難想像: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會自困于這般狼狽而古怪、進退不得的尷尬窘境,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顯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跡。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說“千中無一”都嫌輕巧。不是改變慣用手忒簡單,重心的平衡、經脈的淤塞、斷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動武之難甚于常人。
巫峽猿能續斷肢,被武林中人傳得神而明之,但在“神醫”看來,斷鶴續鳧的成功概率,毋寧是高于殘而不廢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運氣和堅忍,但對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簡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戶曉的武林傳奇,“天功”一說,隨這位六合名劍之首的聲譽益隆,昔年可說是膾炙人口。
江湖傳言固不足信,巫峽猿本以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的另一種說法,親身領教之后,卻有一番不同的見解。
屈咸亨的“天功”,應是某種極其敏銳的協調適性,無論身子如何改變,總能摸索出最佳的運用法門,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應之道。
適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現的經驗、技巧,乃至肢體運用,給了巫峽猿莫大的啟發。如兩度利用力道反饋的攻擊手法,直是別開生面,只消過得了眼前這關,此后靜心閉關數月,當于拳腳上大有獲益。
“潑喇”一響,光影間懸塵飄揚,“深溪虎”撥開坍塌的欄桿,顫巍巍起身,摸索眉刀還入腰鞘,雙手各拈一根細長碎木片,重新擺出接敵架勢。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領悟尚淺,但這已是少年所知最強武學,先前使的亂披風刀勢即來自二月杏花《領春》之卷,被老人一桿搠入空門,連拆上一招的資格也無,明白近身戰毫無勝算,遂以《銀臺金盞》的飛刀法應付。
巫峽猿右臂軟軟垂在身側,看來此戰是指望不上了,虛提左掌,跨過高檻,重又回到庵里,與戴著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勢;但究竟是誰包圍了誰,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著灰翳的濁目望穿面具眼洞,緩緩掃過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許表情的嘴角絲紋未動,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線下,也只得滿身陰影,如一塊嶙峋錯落的山巖,擁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靜不僅滲入骨髓,甚至流滲蜿蜒,漫出一地,吞沒四周諸元。
巫峽猿還在斟酌出手的時機,忽見光柱里煙塵飄散,掌影已至面門,急急仰頭避過,卻見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飛撲來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飛出去,面具下逸出血珠!
阿傻雖中老人的誘敵計,一上來便受創飛出,應變能力仍不容小覷,落地前兩枚木片脫手,替大夫爭取時間。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轉,貼著第一枚驚險避過,第二枚卻被旋勢一帶,沒入老人袖影。驀聽巫峽猿悶哼一聲,隨即“碰!”撞上門扉,原來七叔轉近一標,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頭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記,老人不知從哪又冒出條腿來,蹴得他踉蹌倒退,背脊撞上庵門。
師徒倆一合間雙雙倒地,尚不及震駭,單足落地的佝僂老者微一斂頷,灰濁的視線與魔君對上,祭血魔君心頭突的一跳:
“……今日斃命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