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獄自古如阿鼻。獄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層,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戶,乃不折不扣的賤役;偏偏在獄里,牢卒吏目握有極大的權力,恁是皇親國戚,一旦投入牢籠,就是這幫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銀錢好生打點,拷打凌虐還算小事,丟掉性命都不冤枉。
尋常百姓非不得已,絕不見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騙進班房,隨便找個理由押起來,就是讓家里人拿銀兩來贖的意思。沒錢或給得不夠,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獄,上至平望的京兆獄,下至各地的郡獄縣獄,都是如此。
東海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財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獄政相較起來是人性許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處監獄,各有區處:
鄰近西市的西獄規模最大,是正式關押囚犯的地方,又稱大獄,設于此間,據說是為了斬首棄市之便。專囚女犯的掖庭獄則在城北,雇有干練的仆婦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隨意進出。
慕容柔為制三川,在谷城設營練兵,營里也有牢獄,將軍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獄便在此間,審、判、刑、決都不干衙門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論法大會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獄,未經將軍許可,轅門直如天塹,天皇老子也見不上。
城尹衙門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側,與官差當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稱為“內監”。
衙門是城尹大人辦公的地方,周圍多有公署,圈著黑牢刑室,哀聲越墻,惡臭難當,不免有辱斯文。
就連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尋常郡縣,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獄卒?只押些克日將審的輕犯、證人之流。東西南三廂牢房,木板門慣常是不鎖的,房里床榻桌椅備便,后進還有專用的井欄茅廁,在此候審的人可自由走動,若舍得花錢,衙門后巷不文居的蔥肉火燒、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幫忙買來;若非各房只在高處朝外開一小窗,窗上嵌著狹仄鐵檻,略有幾分刑獄的森嚴氣氛,內監看來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處并無不同。
聶冥途關在內監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門倒是上了鎖的。
吳老七按典衛大人吩咐,特地從西獄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鐵葉團頭枷,給這妖怪似的禿囚戴上,因他雙手打折,大夫看過后說是不能上銬,雙踝戴上腳鐐,腰間拴條兩尺來長的鐵煉,一頭釘死在磚墻上,不礙吃飯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滿符字,是照著典衛大人的經書描的。吳老七找仨練過字的同僚幫忙,足足描了三天,寫完再髹一層桐油,風干后潑水也洗不掉。
“……這是鎮邪用的呀!”吳老七的同僚邊髹漆邊嘀咕:“怕潑黑狗血壞了,魘鎮就不靈啦。我從前在小河縣看過一回,哎呀那個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記事才邪乎。”旁人盡皆大笑。
說歸說,打那名喚聶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們便有意無意地避走內監,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對面東院的弓馬值處蹭火鍋。認真守班房的除了總捕蔡南枝,就只有藉酒壯膽的吳老七自己了。
這幾日慕容柔多在谷城辦公,沒了貓兒舔爪虎視,衙里直是群鼠亂舞,遲到早退開小差,頗有點恢復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內空空如也,唯二當值的兩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歡,反正總捕頭請假、城尹下獄,無人照管,鐵了心在店里喝到換班,自不會留意對面一抹銀光掠過檐角,倏忽沒入內監墻內。
蠶娘初至衙門,地面不熟,但在銀發女郎的靈覺之前,狼首的血腥獸臭便是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潤澤銀發貼墻瞬轉,無聲無息分斷鐵鎖,留于地面,身影直到聶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來!”
女郎咬牙開聲,聶冥途蜷縮成一團的身軀,連同房內諸物,呼的一聲齊翻了個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間像撞著某種無形軟墊,勢子一緩,又似浸入淺水,發出的聲息還不如掀起時呼嘯。
只聶冥途撞上磚墻,重摔落地,木枷鐵煉撞在身下的厚草墊——內監里唯有北房是無床的,用以關押刑犯——上,只發出些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