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里的僻靜一隅。
最終他才發覺,和胤野會面談話的地方,并非是烏漆牛車的車廂,不是他與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遺下諸多淫艷穢跡之處,而是在一頂刻意布置過的撥步大床內相談。
那撥步床的用料雕工與車體相仿,墊褥、吊簾、繡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用上了一模一樣的薰香……其時耿照體內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心誤導,一時難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沒有給他任何承諾,安靜聽完他的說明,只點了點頭,便即起身。直到她推開屋室門扉時,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車內,周身所見,不過是復制精巧的贗品罷了。過得片刻,一名老嫗捧著盛裝簇新衣物的漆盤進門,打了半天手勢,說夫人已去,請典衛大人更衣梳洗之后,自行離開便了,竟是名沒了舌頭的啞婦。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勞,仍施展輕功,將整座府邸搜了個遍,只見所有的房間都積著薄灰,看似有人按時清掃、卻無居住的痕跡,沒有衣物,沒有儲糧,沒有燒柴做飯所遺下的余燼……什么都沒有。
就在他繞完一圈之后,連啞婦也不見了,前度種種如夢似幻,他到底有沒有同任宜紫顛鸞倒鳳極盡歡愉,到底有沒見過姿容絕艷的清冷美婦人胤野,聽她親口述說那既殘忍又哀傷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幾分不確定;恍惚間,驟被一片反射而來的瀲滟波光閃花了眼,才發現走到了一條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綠柳婆娑,翠尖搖曳,水上吹來一陣涼爽的風,撲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無心曠神怡之感,只覺雙肩沉重,沒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時輕松多少。
蠶娘最后的交代,為他帶來了面見胤野的契機,但這場難分虛實、似幻似真的會面,并未改變眼前的困境,除陰錯陽差泄去陽亢,可說是無有收獲。他忍不住想起任宜紫,詫異于少女在心頭閃現之頻;離開宅邸前未能再見她一面,耿照不能說毫無遺憾,然而見了面不知該說什么好,亦是實情,不見反倒免去了沉默尷尬。
他該想著,日后須如何向紅兒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無良解——這個念頭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純粹的肉體之中,任欲海橫流,毋須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無止無休……
耿照回過神來,不覺又驚又愧,自我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低罵:“混帳東西!轉得什么無恥念頭?”倏又微怔:我是對紅兒混帳,抑或對任姑娘才混帳?是想著紅兒無恥,還是想任姑娘更無恥?
能放開一邊……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對染紅霞是情,對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無欲,那抵死纏綿的純然肉欲中,也非全然無情。若順從欲望有錯,為何獨取紅兒?情義才是重中之重的話,又何以能舍卻任宜紫?
突然間,胸口碰觸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見自己正站在水渠邊上,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橫在胸腹間的,是桿細長的油竹釣竿,遞竿橫攔的白發漁人只瞟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無恥,教你沒臉見人,打算跳河解決?退遠些退遠些,莫嚇跑了渠里魚蝦。”
耿照黑臉漲紅,搔了搔后腦勺,不好意思直說自己是為女人煩惱……不對,他并不是為了女人的事煩惱,雖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與女子的情愛肉欲非是他真正煩惱的根源,當然這的確令人煩惱……不是這樣!人生難的,是責任和取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發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