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他總以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業,便能妥適地解決這一切。豈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輕一輩中足以傲視群倫,復有鎮東將軍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責任越大,背負的取舍更多更難,動輒得咎,幾至寸步難行。
“胡說八道。”老漁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難,是接受與承擔。”
耿照幾乎以為是自己在過于煩惱的情況下,無意識間說出了紊亂的心緒。但那是聶二俠才會做的事,他沒有這種奇特的習慣。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將軍一般,亦有讀心異術時,老漁夫又怡然續道:
“你總想選對的,希望自己的作為永不會錯,但此事斷無可能。人活著的每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錯,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則會跟著你一輩子,對你、對旁人,尤其對那些無辜受害之人所帶來的痛苦與創傷,永遠都不會痊愈。你只能學著同它和平共處,然后繼續往前,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認識個人,他很有責任感,我很欣賞他,并不把他當成下屬同僚,而是手足摯友。后來發生了些事,他自覺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著不敢見我。直到他辭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實我從沒責怪過他,甚至不覺得他有責任,一切都是命數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無從知曉,其實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亞于喪妻之痛。你說他這幾十年來背負的自責、自傷,自覺負我之處,其實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意躲避,乃至溘然長逝,才真正帶給我難以言說之痛……你說,到底哪個才是錯?是前頭他以為,還是后頭我以為?”
耿照欲言又止,總覺這是個陷阱,兩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絲贊許之色。“不錯不錯,你很聰明。錯什么的一點也不重要,只有我的哀痛是實實在在的。我若找不著與之相處的法子,此痛即成錯源,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別樣哀痛。”
耿照其實同胤野說過類似的話,在胤野質問他“你與胤丹書有何不同”時。
當時耿照敏銳地嗅出了胤野的盲點:胤丹書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并沒有直接的關連。他錯信殷橫野的原因,有無數可能性,甚或是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不得已而從之,無關其才智信念,單純是壞運氣使然。倘若胤丹書的武力足以壓倒殷橫野,又或有什么足以挾制他的手段,則事態的發展將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發生的悲劇、經歷過的苦難折磨,使她亟需一個責怪的對象。既然她在驚鴻堡選擇原諒了丈夫,并與之訣別,剩下能責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
耿照試圖告訴婦人,他與她的丈夫或有同樣的信念與原則,但有胤丹書的悲劇在前,耿照謹記教訓,將有機會走上不一樣的道路。胤野雖未表態,畢竟還是任他自去,暫時是采取觀望的姿態。
老漁夫的一席話,無巧不巧的,補起了少年擘劃的藍圖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過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責任;總希望無人受害,才會陷入取舍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