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臂高喊“獨戰”二字,乃窮山國貴族和武士的階級特權,代表一對一的公平搦戰,對手應之以“勝王”,即接受挑戰之意。國主發起的挑戰則是至高無上的尊榮,無人可拒,故由隨行的征王御駕代為呼應,亦兼助威。呼延宗衛策馬退至街邊,街心只剩下耿照、長孫旭二少。廂頂與左、右、后三面具已空門大開的馬車越跑越遠,幾乎只剩骨架的破爛車上,魔女見從一手持刀,一手攀著廂門頂框,明媚的釁眼只盯著日九的胖臉,眸光險惡;另一廂,浪人柳見殘扶刀緩步,慢吞吞地踱入羅列刀盾的長街里,仿佛兩側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紙扎紅花。“同方才一樣,”日九壓低聲音道:“我應付見從,那醉漢子歸你。”
耿照更無二話,轉對街角,兩人背門相倚,心照不宣。耿照并未向日九提起,適才在渠邊樹下對峙時,他為何與那浪人柳見殘齊退了一步。柳見殘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感受威脅,仿佛那團破爛的舊布所裹,乃一柄罕世寶刀,外表越是無害,所蘊越是鋒銳無匹。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泄去陽亢之后,耿照功體已能運轉自如,面對實力未可知悉的敵人,欲以寂滅刀的無敵刀境御之,遂遁入虛空之境,潛心凝神,隔絕外擾。心識之內,血海滔天,刀意凝銳,直有巔峰狀態的八九成威力,便恃以一阻殷橫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正欲退出識海,突然間,前方的血浪里凝出一抹混沌形影,束發披蓬、懶挎刀柄,模樣依稀便是——
耿照心念一動,血影似乎也同時省覺,兩道驚電般的意念在識海中轟然對撞,頃刻萬里、芥子須彌,雙雙飛離虛空之境;回過神時,兩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齊抬頭,各自評估著適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
他無法判斷那名喚柳見殘的漂浪刀客,是否也學過寂滅刀,然而以刀尸之罕,此人的姓字從未現于蕭老臺丞或殷橫野各自的陣營中,更不可能是透過鬼先生或七玄之主得到刀譜,遑論練到與奇遇等身的耿照一般造詣,才得以“入虛靜”之法侵入心識。
從柳見殘一現而隱的詫異目光,耿照判斷對方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奇事。只能認為柳見殘和自己一樣,也練到了“以意御刀”、凝刀意如實刃的無敵刀境。
在意念的世界里,空間和時間的存在意義被扭曲壓縮,成為刀主意志的附隨,故能一念數動、變換雙極,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那么,有兩個像這樣的人同時出手呢?同樣擁有刀境的柳見殘,在凝意成刀的剎那間,“闖”進了耿照的意識深處。即使在岳宸風、李寒陽身上,乃至對敵殷橫野之時,都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耿照深深明白這樣的對手有多可怕,儼然便是另一個自己,決計不能交由日九應付。(在別人的刀境里,我該如何取勝?要怎么……才能在我的刀境里對決?)耿照苦苦思索著,顯然柳見殘也是,以致兩人都忽略了風里的微妙變化。
一陣風刮過長街,青磚地上輕塵微卷,兩側垂覆墻頭的桐蔭連晃都沒晃,并不是什么大風,在燠熱的午后甚至未添幾許飔涼,直到風“片”開了急馳而過的馬匹車輛,面色微變的見從慌忙一躍而下,在街邊單膝跪地,俯首不動,眾人才驚覺不對。
呼延宗衛替國主準備的四乘馬車,拉車的駿馬全是精挑細選的西山名種,較東海的馬匹更為高大。四匹健馬卻像是沖過了幾條極其鋒銳的無形鋼絲,就這么由頭至尾被“片”了開來,勢猶不止,連所拉的韁轡轅柱也一并切開;由于分斷太快,馬軀內的鮮血膏脂甚至不及噴出,直到片片攤疊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窮山武士幾曾見過這等霸道橫絕的開膛法,連身經百戰的呼延宗衛都不禁瞠目結舌,一時忘語,眼睜睜看馬車馳入風里,利索地解裂開來,露出擋在馬車道前的那人。
來人披著一襲連帽斗蓬,材質與見從、柳見殘所著一般,怪的是宛若魚鱗蛇皮的異材穿在他身上,倒像只皮松肉垮的老蝙蝠。他揭下兜帽,露出一顆白慘慘的光頭,無須無發,無有眉毛,浮腫的上眼瞼在整張平凡無奇的白臉上特別醒目,無神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面頰消瘦,脖頸細長,直腰凸腹,圈腿如蛙,怎么看怎么怪,偏偏誰也笑不出來。日九一見他便想到幾個笑話,還未開口,見那人目光投來,忽地胸口一窒,一句話也說不出,心下大駭:“這人……好強的威懾!功力簡直……不下師父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