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旭舌撟不下,越到后頭越是凝重,眉山緊鎖,陷入沉思。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見耿照喉音稍啞,提壺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問:“耿照所言,你覺得有甚難處?”卻是對徒兒說。長孫旭沉吟了片刻,伸出兩指。“難處有二。先說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當中若有疑義,那也是你教人給騙了,決計不是你騙我。”耿照聞言一凜,凝神細聽。“首先,你指摘的對象,是位望重武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轟動朝野,連市井百姓亦都聽聞,平生無有劣跡,須得有如山鐵證,你才能開這個口。蕭老臺丞待罪之身,他的證詞已無絲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認罪,若欲牽帶他人,難脫誣攀之嫌,說了比沒說還慘。”武登庸連連點頭,突然問:“此事蕭先生是自己策劃,還是有人相助?”
老人昔日在東軍,稱軍師為“先生”慣了,此際脫口而出,可說是自然而然。“蕭先生雖絕頂聰明,卻也極其自負。獨孤弋死時,他既未疑心其死因,何以忽然轉念,不惜背負罵名,投身惡道?我料是遇到了什么人,受其點撥,才見過往之所未見。若然如此,此人必是關鍵。”
耿照悚于老人的精細敏銳,想起蕭諫紙叮囑,沒敢泄漏口風,垂眸道:“回前輩的話,老臺丞因緣際會,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輩所言,或與此有關。可惜刀魔前輩受傷沉重,神智已失,數十年間癱癰在床,難以開口。姑射六人中,除祭血魔君為殷橫野所派之監軍外,其余皆為臺丞召集。”說了伊黃粱、橫疏影、琉璃佛子等成員的身份,“高柳蟬”真面目則推說不知。
武登庸于此無甚糾結,點了點頭,逕自轉向日九。“旭兒,繼續說下去。”“是。”長孫旭低垂眼瞼,似是瞧著桌頂,小心翼翼道:“第二個難題則更加棘手。江湖傳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極,可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殺’一說,幾成通論。就算你拿得出證據,教那殷橫野難以辯駁,普天之下,也沒有哪一間官府哪一個門派能為你伸張正義,鏟奸除惡。除非,有一位智光昭昭慧眼穿云、不計較個人得失毀譽,一心為蒼生武林著想的三五高人愿意出手,那么即使沒有人證物證,也就不那么緊……哎唷!”雙手抱頭趴在桌上,卻是隔空吃了個爆栗。武登庸冷笑:“好嘛,‘師父’都還沒叫熱,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這么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淚,抱頭嚅囁道:“徒兒……徒兒不敢。”老人哼道:“都講完了還不敢,敢起來怕不是要飛天了?”說著屈起右手食指。
日九光瞧著腦門便一陣疼,沒敢再多口。七叔念茲在茲的,便是“鐵證如山”四字。這點耿照比誰都清楚。
不僅在密談之際、蕭諫紙時瘋時醒的喃喃囈語中反覆出現,就算不曾與聞,光憑這十數年朝夕相處,少年也知以七叔之正直,必先調查詳細,掌握了確鑿事證,才能行鐵腕復仇之舉,毋枉毋縱。
蕭老臺丞莽不莽?依沉沙谷一戰的結果看,若他能忍得住這口氣,別在這節骨眼直面陰謀家,莫說不致雙腿成殘、修為盡廢,七叔與鐵骨錚錚的談大人,皆毋須折于此間;專心謀劃如何使“姑射”平安退場,先解了眼前之困,殘局封手,日后猶可一搏。或許蕭諫紙真莽了一回,但逼迫他乾坤一擲,在謹慎了十幾二十年之后,終于使了手“大飛”的真正原因,在于老人不得不承認:從一開始就沒什么鐵證。
在他們辛苦追尋、汲營求索的十數年,足夠一名蠢蛋徹底滅證揚長而去了,況乎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在耿照看來,要是在沉沙谷,殷橫野只老老實實同蕭諫紙見一面,兩造高來高去,打完了機鋒便散,不定此會之后,七叔和蕭老臺丞就要分道揚鑣。七叔不能接受無有鐵證的復仇,而蕭諫紙則或可能放棄堅持,步上不計代價的復仇之路……
殷橫野既等不起,也不愿等,終于放棄了博弈,改以武力解決。若無壓倒性的武功為后盾,這局很難說是蕭老臺丞輸了。記取教訓,耿照此際所求,正是足以壓制殷橫野的武力。他整肅衣冠,抱拳下拜。“我無鐵證,蕭老臺丞也沒有;何以沒有,前輩曾與殷賊二度賭斗,絲毫不落下風,當今世上,無人比前輩更清楚此人能耐。我聽說前輩有神相之名,能否請前輩看一看我、看一看蕭老臺丞,再看看殷橫野,親口問他一問,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
——說得漂亮!要不是怕腦門再挨一記,日九都想起立為他鼓掌了。你小子不簡單啊,出一趟江湖,嘴皮同睡姑娘的本事一樣,怕是要飛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