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側,連映著月華的粼粼波光都無法將他稍稍照亮,毫無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為這不過是另一個難以擺脫的殘魘,一如破廟中老者的拳腳,抑或岳宸風由他身上奪取、而后又加諸的一切,肆無忌憚地解裂他對現實的認知,直到少年能與之共處為止。
疼痛從未消褪過。對阿傻來說,活著本身就帶著痛。
毋須與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對,少年也知危在旦夕,無奈身體不聽使喚,非是脫力,而是動彈不得,彷佛空氣一瞬間化成實體,牢牢箝著五體百骸,連吸入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蕩蕩的,遑論提運內力。
少年單薄如鋼片般的纖瘦身形,就這么被“凝”在渠畔,殷橫野單手負后,饒富況味的眸光中依稀有著幾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狀,持續收緊鎖限,似正欣賞著一株被殘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無疑是絕佳的刀尸,心性沉靜、堅毅卓絕,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數一數二的優秀;光憑他能從《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圖“讀”出精妙的刀式古譜,已是驚人的資賦。論刀法上的悟性,伊黃粱遠不如此子,當年他能練成“花爵九錫刀”的無形刀炁,靠的還是殷橫野的指點。
從花冊析出九錫刀的儒門前賢,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錫刀心訣被三槐本家收藏起來,卻任由成摞的孤本圖籍流落在外,并非買櫝還珠,不知稀貴,而是認為圖中所蘊,已盡在《花爵九錫刀》的心訣中。若無前賢之大智慧大修為,機緣巧合勘破迷障,花冊也就是小道古遺罷了,有《九錫刀》入奉閣藏,何苦再多收這幾本不倫不類的物事,瞧得后人尷尬?
殷橫野幾乎不費什么氣力,便以試金為名,從司空家府庫取得成摞的花冊——在他們看來或許此非賞賜,而是這殷姓的門客,替本家解決了一樁麻煩也說不定。至于區區九通圣,竟能從冊里推衍出刀訣,自己沒練,卻私下授與他人,則應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幫龜縮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曉有阿傻這么個人,還不炸了鍋!
但他們會透過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傳的古籍之秘,抑或將他當作道統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來?殷橫野不無惡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揚,無聲地哼出一絲蔑冷。
三槐非是守舊,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亙古不易之物,不是這般拖沓顢頇、猶豫不決,畏首畏尾;它們一如山川河流令人敬畏,無論興盛或衰頹皆蘊藏力量,渺小如人,以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議論,一旦它們真正發怒,天地倒轉,洪濤滅世,不過轉瞬間耳……人世一切,有何意義?
他曾唆使呂墳羊,冀以司空家當主身份,促使三槐現世,掘出儒門深藏的中樞勢力,但呂墳羊只想要他的友誼,以及與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試圖推動司空氏,以呂墳羊兄妹的存廢抉擇,促使它們站到其余二槐的對反側,但司空家只想著掩蓋丑聞,息事寧人;他還試圖挑撥三槐背后的勢力,以丑態百出難以收尾的司空家為餌,誘使它們出手處置,卻沒有絲毫回應……
儒門若有中樞,便只余一團虛無,空洞洞的什么也沒有。不管你扔什么進去,都再不起絲毫漣漪。
天觀七水塵那“不使一人”的羈誓,看似耗費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橫野心知肚明,以當年聲勢之盛,他所能影響的,不過儒門外圍罷了,面對那團深不見底的虛無,始終缺了關鍵的那一擊;僭奪“權輿”、妖刀禍起,乃至異族斬關,天下大亂……這些通通沒能讓三槐“動”起來,反在呂墳羊兄妹之后,連原本唯一在臺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沒,順勢無蹤。
在蕭諫紙或屈咸亨看來,灰袍老者的所作所為,興許是罄竹難書;但對其真正的鋒指而言,殷橫野其實收獲有限。而世上,沒有比這更可惱的事了。
水渠邊上的少年雙腳離地,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吊著,渾身抽搐;足尖離地只兩寸,卻怎么也構不著地面,瞠大秀氣的雙眼,血絲密布,甚至開始迸出紅點,青紫的面色十分駭人,彷佛將被幽魂扼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