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九通圣之首,殷橫野學富五車,兼通各種奇門雜藝,目讀唇語便是其中一門。屈咸亨死前,僅說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斷首;少年此舉的動機還有待探究,或被殘疾老者打昏了頭,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時的恐怖記憶復蘇……逕行認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實過于武斷。殷橫野很清楚,或許伊黃粱才是對的。
但他需要發泄怒氣的對象。
況且伊黃粱對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橫野能忍受的底線。
相對于出色的醫術和武功,伊黃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堅強。
他缺乏為惡的坦然與率性,時時搖擺于正常與非常之間,殷橫野需要他一直是那個在破曉時分惶惶然走出醫廬、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無助少年,才能成為堪用的棋子。制造“雪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黃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橫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許、乃至鼓勵他這樣做。培養一個真正的衣缽傳人?這就太過了。伊黃粱的心上,不能有這樣的溫情寄托。
阿傻必須死。老人對自己如是說。能死于意外的話,就更好了。
“寒潭雁跡”屈咸亨武技強悍,堪稱他那一代人的絕壁巔頂,親炙其威的伊黃粱諒必異議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戰斗中奮不顧身拼搏,傷及根本,又疏于培固,在這樣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氣接不上來,失神癱倒,頭面浸入水中,截脈斷息丟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著懸于鎖限當中、宛若離水之魚的少年,像欣賞一件巧奪天工的孤賞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從悚栗感動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絲詫異、迷惘,最終大大瞠開,混合了驚喜與難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來,竟有幾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絲毫氣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極處,卻始終未死。
通過那薄膜也似、將他里里外外包覆起來的凝鎖之力,殷橫野察覺少年體內有股異氣橫生,自不知名處冒將出來,接替了原本的空氣、內息之用,繼續維持著生命。
這股異氣雖弱,卻自成循環,生生不息,既不知來處,亦似無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來越強的跡象……
殷橫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讀過一部失傳的儒門鎮教神功、名喚“楚雨四時”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議的變化。阿傻既未去過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沒攜出這門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冊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遠古儒脈的無上瑰寶!
老人胸中氣涌,直欲沖出天靈,狂躁之余,幾欲放聲豪笑:
這下子,五行殿那幫老東西還坐得住么?這可是數百年……不,興許是千年以來,儒門道統再一次現世;面對這條野路子,你們究竟是要殺要迎,還是繼續裝聾作啞,隱于世所不知處么?
(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陣營前,殷橫野一直覺得自己是人中之龍。
正想著,驀聽水風里數聲錚錝,滿是兵馬殺伐之氣,雖未蘊內息,激越的弦響卻令老人心頭一震,順勢撤去鎖限,少年“撲通!”跌落渠中,順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