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愿領受先生責罰。”
“那好。”殷橫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遙遙點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雖廢了蕭諫紙,但南宮損亦不幸罹難,折去高柳蟬更是難以估量的損失。兩枚刀魄暫寄汝手,不是教你拿來玩兒的,已在戰場失去一枚,僅剩的一枚還任由黃口小兒隨意攜行,你的荒唐怠惰,實令人難以忍受。我本該斷你一臂,教你記住教訓,念在你尚有用處,可以他們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豈有旁人?無非阿傻雪貞而已。
伊黃粱如遭雷殛,見老人鳳目微瞇,顯是起了殺心,終于明白此非虛言恫嚇,自己若不能明快決斷,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權取一,而是一個也留不住了……雖說如此,又有哪個能夠輕易舍去?張嘴欲言,竟吐不出半個字。
殷橫野肩臂未動,驀地彈出一縷指風,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聲單刀脫鞘,伊黃粱幾乎拿捏不住;余勢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軀轉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渾身濕透的兩人,阿傻慘白的頭面半偎在雪貞高高聳起的沃乳間,劇烈嗆咳的臉孔除了生理的不適,卻無太多波瀾,對比滿面錯愕的艷麗少婦,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對“活著”毫無念想,隨時可以閉目斷息,撒手離去。死亡之于少年,從來就不是中斷了某種汲汲營營、難以割舍的連續,沒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會留下什么遺憾,甚至算不上解脫。他整個人就是“蒼白”二字的具現,空蕩蕩的,連虛無都異常冷冽純凈。
這令伊黃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覺得這樣的心痛是美的。須得心痛若此,才能產生美,一如雪貞的存在。
阿傻的虛無很純粹,痛苦很純粹,從花冊里悟出刀式的資賦很純粹,連應對這個世界的方式也是。這甚至讓大夫有一點點嫉妒。
伊黃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經意間測試過他,試圖揭破這種虛無的假象。然而無論他的態度多么惡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終不以為意,專心貫徹他的意志,不摻半點雜質。
在破廟里對抗高柳蟬時也是。休說換成任一名同齡人,哪怕是與南宮損之流的成名人物聯手,伊黃粱亦不覺能得到更好的戰果,事實上,代替先生佩戴權輿面具的那人,便遠遠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沒有與這些高手抗衡的實力修為,盡管他確實擁有天賦;鏖戰若此,蓋因心念一專、舍生忘死,全心全意為大夫著想,沒有一絲自己。
這樣的純粹深深震撼了伊黃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瑩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質固是悅目賞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藝,更令人打從靈魂深處歡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這不是什么師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鑿每一鏨,每一次的切削與打磨,能在這塊原石上留下痕跡,甚至渴望能融入這份純粹,成為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為雪貞能完成他的這份心愿。
將一個活生生的、無比剛烈的,自以為獨一無二的高傲靈魂徹底揉碎,然后再將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組,形塑成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僅竊奪了造化之主的權位,憑空造出了“雪貞”,還能隨興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盡她所有的銷魂蝕骨,緊密地與她合而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黃粱并未厭膩雪貞。相反的,盡管漱玉節為了拉攏自己,不時獻上絕色少艾乃至她黑島的嫡系血裔,卻只是益發讓伊黃粱離不開雪貞罷了。
但創造雪貞的過程無法滿足伊黃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雜質,占有雪貞也不曾使他感覺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貞真是空蕩蕩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盡管無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虛無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