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耿照睡得特別沉,彷佛把疲憊全留在虛境,以致一夜無夢,蘇醒時已是翌日午后。驛館管事拼著得罪窮山國主,也不肯送飯給耿照,其余人等莫不遠避,不敢稍近。呼延宗衛只得遣御衛提來食盒,讓耿照在屋內用飯。
第三天已過大半,耿照卻無甚惋惜,不復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飲,隨意遠眺發呆,漫無目的。
老人給的已太多太多,遠超過少年預期。
“你身上有刀。”——現在他終于明白風篁為何這樣說。
那時耿照還未入三奇谷,風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樣態,俱是此前人生的總和,萬物有源,沒什么是憑空飛來。
風篁所見,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雞叔叔劈柴,不知累積了幾千幾萬刀的結果;是七叔提煉自身的“天功”經驗,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躍,怎么睡覺怎么使勁,怎么一錘錘砸上火星四濺的鐵胎,讓它們成為肢體的延伸,依本能就能運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會使刀。
耿照對刀的敏銳直覺,來自生活最平凡微小處,耗費他迄今生命的絕大部分,如呼吸飲水般自然。世上無一門神功,能速成這樣的資賦,他的刀一直都跟著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總覺自己不通刀法,對敵時,習慣了倚仗別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無雙快斬》,后來對手越強,漸難應付,遂冒著時靈時不靈的風險,改使得自識中血海的寂滅刀;在半山破廟硬扛殷賊那會兒,連蠶娘的一式蠶馬刀都用上了,獨未使過霞照刀法。
直到于虛境中再入虛靜,看到憑藉本能格擋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發現:原來那些隨心舞圓、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這就是何以前輩死皮賴臉,也要一說公孫扶風的事。
從首式“起于青蘋之末”,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青蘋十七,公孫扶風既不屑提煉濃縮,也無意留譜傳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為標新立異。
即以刀皇來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絕學,于公孫扶風就是一招,不過是展現他這個“一”的不同面相罷了。只見十七之異,不見本我之一,此為武皇沖陵鄙笑世人處。
武登庸要說的是:其實你一直有刀,且正用著,只是渾無所覺。區區三日,學新刀太勉強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罷。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盞,心滿意足起身,推門見日輪西移,距黃昏怕不到兩個時辰,最后一天即將結束,卻不覺有甚遺憾。現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著什么,對刀法都有更深的體悟,心頭茫然漸去,哪怕實力難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無窮。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門等他。
“舍得醒啦?昨兒有沒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腳腳啊?來來來,給武伯伯瞧瞧。”
耿照滿腹的尊敬感激沖上喉頭,差點嘔了一地,頓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沒法正視這人啊!這要歷經多少磨難,節操才扭成這副油酥麻花的形狀?忍著惡寒沖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輩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慣他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滿嘴綠蒼蠅,冷冷哼笑,扔來一柄釣竿。“好,好曬魚!怎不干脆睡到開晚膳?拿根燒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盤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