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諫紙親筆所寫,是原初那份供狀的惡吏清單,此外更無其他。阿攣姑娘不識字,不懂寫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細疊好后裝進香囊,縫入貼身小衣的夾層,落腳梧桐照井的頭一晚,才取出交給陳弘范。
陳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陸續聽聞東海諸亂,都沒聯想到一塊,直到遲鳳鈞送來案卷,名冊的意義才驟爾浮現。
就像托付阿攣一樣,這份名單的使用權,蕭諫紙完全交由陳弘范自己決定。
陳弘范已經過了會為這點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紀。他記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試掄元是他夢寐以求,但他從沒想過被點上狀元會是這么樣的痛苦。身為一縣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讀書種子,陳弘范習慣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豈能任人指指點點,輕侮恥笑?
設于皇家林苑的瓊林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活地獄。
每雙迎面投來的目光,都像在沖他大吼:“假狀元!”榜眼探花羞與同列,人人都與他含笑拱手,卻連“恭喜”二字都說不出,遑論交談。陳弘范始終低頭,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佛那里有團含光帶熾的暴雨雷云,專劈他這種閑晃撿著肉骨頭的街狗。
“為何趕考?”
“……啊?”回神才見是蕭老臺丞。老人不知何時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湊到遲鳳鈞那廂,列席的朝廷大員在陛下離開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這桌設在入口轉角的逼仄邊上,人少菜多,陳弘范是鉆來避人視線的。
一名仆役抱來老臺丞的大氅,蕭諫紙以目光示意,讓擱在凳上,看來是臨走前才發現躲到這兒來的自己。陳弘范忽感悲涼,鼻頭一酸,差點沒忍住眼眶濕熱。
老人又問一次,這回陳弘范總算聽清。
“回……回臺丞,讀書是為經世濟民——”
“那你讀幾輩子也干不了。”蕭諫紙冷笑:“我問的是趕考。”
陳弘范會過意來。恁你讀多少書都沒法經世濟民,讀書只能做學問,混得不行就替人寫寫春聯狀紙。只有一種人才有機會經世濟民。
“為……為做官。”他紅著臉嚅囁道。
蕭諫紙點了點頭。桌上酒盞都被取走了,碗筷連菜肴倒沒怎么用過,老人翻起兩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凈,舉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遠處伺候的仆役趕緊拿酒過來。蕭諫紙滿滿斟了兩碗,動作慢而審慎,帶著主持祭禮似的肅穆莊嚴。
陳弘范呆呆瞧著,完全搞不清狀況。
“你現下已經是了。”蕭諫紙舉碗,沖他碗緣一碰,仰頭飲盡,倒轉以示,才抱著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瓊林苑,背影孤絕,無人同列。
“……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