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事陳弘范不記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沒。回到落腳的客棧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時有人推窗詬罵,惹得犬吠頻頻,新科的狀元爺絲毫不理會,盡吐胸中積郁。
在陳弘范心中,始終抱著這個“做好官”的念頭,知道自己是被期許的,不是撞了好運的街邊狗。他盡量使自己所為不致偏離太遠,身段永遠能更柔軟些;百姓不需要錚錚鐵骨的清官大老爺,他們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罰相稱,有時正義可以來得遲一些,但不會永遠盼不到。
蕭諫紙是抱持著何等心思,將阿攣姑娘和那紙清冊交給他,陳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攣姑娘后,東海陸續傳來消息:慕容柔押了遲鳳鈞,蕭諫紙據說是姑射一黨,滅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數月間,兩位故人俱入風暴,眼看是個你死我活的局。
但遲鳳鈞的案卷明指蕭老臺丞是黑手,蕭諫紙的清冊里卻無遲鳳鈞之名,最終決定了陳弘范的取舍。
鎮東將軍雖予人“眼底難容顆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卻意外地謹慎,平日里欺壓撫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獄則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舉幾已等同論罪,也說明了遲鳳鈞欲嫁禍蕭諫紙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蕭諫紙的清冊上,琉璃佛子則來自遲鳳鈞的名單,陳弘范將二者列上,正是為了讓中書大人刪除——沒能讓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書大人深諳此道。
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會成為定本。真正的意義,在于主導朝廷查案、乃至大審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陳弘范的說法,無意追究他隱瞞偽本一事,徐徐開口:
“僧果昧留下。闖出忒大禍事,還鬧出人命,不能循名責實,難以善了,這都沒算流民圍山的荒唐事。現場多少平望聞人,全是目證,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這代表中書大人也無勸服娘娘的把握。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異,長年為貴族大戶的女眷講經,偶有傳言,只是佛子勢盛,誰敢計較?任逐桑對娘娘的貞節極有信心,但從果昧口中拷掠出來的秘辛,肯定讓許多人坐立難安。體面一向是有力的籌碼,不下于錢財權勢。
“梁子同沒膽子作亂,‘下鴻鵠’改列遲鳳鈞,我以為更合理。”
陳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稱是,心底忍不住嘆息。他本不希望蕭老臺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調查,但恩相將遲鳳鈞改列“下鴻鵠”處,“古木鳶”要寫何人,再問就笨了。
接下來任逐桑所說,卻更令他驚心動魄。
“……考慮到妖金始現的時間點,除了那幾名江湖人之外,‘下鴻鵠’一條須再增列幾個名字,分別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獨孤天威,太醫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總管橫疏影。”
“獨……您是指昭信侯?”
“連閭陽侯、井薌縣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現,任逐桑輕撫著紙頁,口吻一派輕松。“我以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應不知情。不稍微給點壓力,侯爺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這種事……能拿來敲山震虎么?這說的可是謀反啊!
話雖如此,陳弘范不敢違拗,取來筆硯,于“下鴻鵠”側補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點了點頭。“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謀,未免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書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另外在論法大會上,南鎮蒲寶煽動流民,更與清單中數人私下往來,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讓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