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匾者無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寫著“不如歸”三字,每字足有磨盤大小,料想遠看必如《太初贊》、《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經》等名帖般清麗靈動,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覺每一筆無不蒼勁挺拔,筋意如鐫,憤懣恍若刀劈劍斫,直要破匾而出……回過神才發現食指停在半空,咄咄書罷,然而意不能平。
仔細一瞧,匾書非是鐫刻,而是直接寫在木頭上,表面只髹了層桐油防潮。墨痕略凹,乍看以為是炭炙,但保存墨寶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毀,殷橫野微一尋思,意識到是運筆之人內力所至,柔軟的筆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難怪凹痕里絲絲縷縷,細到人力幾不能鑿,墨跡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鏨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寫百家體的殷橫野更擅書法,“道義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書有得,才悟出終南捷徑,從而掌握此一絕學。邵家小兒不識個中真義,縱使默背了秘笈,耗費半生也練不到家,整出個不倫不類的《道器離合劍》來,只能說是笑煞人也。
以他習武練字超過七十年的毒辣手眼,這匾上的“不如歸”三字只能是一人所書,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舒夢還。金貔朝開國功臣第一,封成驤公。
筆鋒震古鑠今的舒夢還。“風逐萬里”舒夢還!
須知數百年來,學驤公體者不知凡幾,能臨出幾可亂真的《太初贊》等名帖之人,歷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盤尺寸,還能寫得像法書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備,猶有過之,除了書法造詣,亦須有絕頂的武功才能辦得到。
舒夢還與武皇承天從相知相扶,到開國后的政見相左,最終君臣反目,兩人一生的情誼變化充滿戲劇性,素為文人騷客所鍾;更可能是武皇終未對這位“吾之龍驤”痛下殺手,只貶出執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許他封國自治,而非軟禁或放逐,讓人打從心底盼望世間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無情帝王家”吧?舒夢還遂成漁陽七砦之祖,鳴珂帝里、龍野沖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書匾額。
然而,從大權旁落到北去漁陽,當中卻有數年空白,史書稗官皆無記載。主張舒夢還發動叛亂、兵敗被囚的一派,無法解釋后來的封北自治;主張他與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說明何以一度無官無職,恍若不存……如今看來,成驤公當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歸”三字意在言外,毋須再論。
老人自問武功不遜成驤公,但字學得再像,畢竟不是他,回神后幾度欲提指再寫,終又放落,不知不覺在門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嘆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雙掌一推,鑲滿碗大銅釘的兩扇木門裂軸飛去,砸碎院內一地青磚,勢猶不止,犁至堂前階下,巨力將逾三寸厚的門扇掀翻過來,壓毀兩側廊廡欄桿,如攻城梯般,轟然架上臺基回水的龜甲垣!
漫天碎屑飛卷直上,簌簌傾落,老人負手跨過高檻,見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檐下置著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腳銅托,托足是四頭昂頸斂翅的水鳥,頂部的鏤空圓環則鑄成扭曲的水蛇,并著水鳥尖喙,盡管雕工古樸,卻是一幅生動的爭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環里嵌了只青石圓盆,通體溫潤,色澤烏深,只在光線下方顯濃碧;如是玉質,怕是青玉中罕見的青子玉。光這么大塊的無瑕玉料,價值便難以估算,遑論匠藝。
此際青玉盆里卻竄著騰騰熱氣,與檐外撲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對比,風中傳來鮮湯肉香,盆中居然放了個大火鍋。一名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沒被壓毀的半截欄桿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搖晃著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
“破你個西瓜!一把年紀了,沒點兒規矩!沒見正吃東西么,添什么亂?”筷尖凌空寫了個法訣,輕聲疾叱:“……收!”激塵揚沙一陣卷攪,全入了火鍋,乳色的湯面上骨碌碌地沸滾汩溢,不見半點葬污。綜觀天下五道間,能有這等術法造詣者,舍聶二公子其誰?
殷橫野沒料到他還敢現身,見聶雨色頸間掛了枚天珠似的墜子,咬得嘴里喀喀作響,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間乃是一局,雖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勸得慕容以佛血為餌,怒極反笑:“無才慚孺子,千里愧同聲!不想被耿小子這般輕視,派一名三度敗將來打頭陣。聶家小子,真以為你那點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
“說什么呢對子狗,你爺爺吃火鍋,哪知孫子踹門闖進來,急著分食啊。”聶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夾了枚肉丸,甩筷扔出。“來!賞你的,叫兩聲聽聽……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