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寺內,聞潮生在翠竹峰山,重新折了竹枝,開始練字。
道門的功法不僅是幫助二人穩定了身上的道蘊傷,也為二人提供了一種新的修行方式,尤其是阿水,原本走的便是世間最普遍的江湖路子,后來因為被五境天人強行以道蘊之力破壞了她膝間的三竅,境界被強行打落,致使武功廢了大半,原來的路子便幾乎走不通了。
這世上,不同的修行方式皆有獨屬于自已的「路」,一旦這條路斷掉,想要重新接上,便比登天還難。
譬如程峰,他曾修行書院提煉的儒術心法「書經」,并以此登上了四境,而后他自廢武功,日后若是想要繼續修行,便不能再走類似的路子了,包括江湖大流修行方式。
他丹海已廢,絕大部分與丹海相關的修行方式皆與程峰無緣了。
青燈大師亦是如此,在講經臺上被廢除自已的一身修為之后,他佛輪被毀,既不能再以佛經為佐來參悟武學,也吃不到香火之力了。
但聞潮生不同。
世間絕大部分的修行皆是循序漸進,由技入道,而聞潮生在呂知命的指點下恰恰相反,他先于冥冥之中捕捉到了那一絲「道」,再漸漸結合這「道」來延伸出了自已對于劍的理解,開發出了不同的技藝。
修為對于他來說,反而是在劍道一途上行走之后獲得的「副產品」。
所以,他的狀況很特殊。
聞潮生不需要想辦法將自已的境界修補回來,他只需要在劍道上繼續精進,自然而然境界就會追回來。
當然,最重要的是「逍遙游」幫他解決了道蘊傷的壓制問題,否則他什么也做不了。
隨著他凝聚精氣神去融于劍道與天地之道的時刻,也就是他道蘊傷隨時可能會爆發的時刻,由是在西海鎮出的那一劍「小雪」,險些要了他的命。
提起竹枝在土地上落筆的那一刻,聞潮生忽然頓住,眼中出現了恍惚感。
他思緒飛回到了齊國書院的思過崖中,突然之間記起,自已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練過字了,當他重新再次拾取「永字八解」的時候,手指有些發癢,他已經數不清自已當初為了進入書院練了多少遍「永」字,后來在思過崖中為了靜心突破又寫了多少遍。
忘鄉一字,人間百年。
那一字的起源,就是「永」。
倒寫的「永」。
這是原本汪盛海開發出來的留給書院的瑰寶,院長與平山王卻拿來建立了「忘鄉臺」,用以模仿無數封虛假的家書,曾經知道這個真相的聞潮生對于院長與平山王皆是懷揣著憤怒與質疑,而現在經歷了那么多,在時間的洗禮下,他開始感受到了二人內心深處的無奈。
就像呂知命當初在苦海縣中告訴聞潮生的那樣,人間事要比修行上的事難得多得多。
很多時候,人間的事沒有答案,沒有解藥。
平山王與院長像是在夾縫之中去做選擇的人,擺在他們面前的都是壞的選擇,他們只能從這些壞的選擇里小心翼翼地挑一個相對可能不那么糟糕的決定。
聞潮生并非一個旁觀的路人,他看見了這一切,親身經歷了這一切,體會了這一切。
于是如今再一次提筆寫「永」字的時候,他忽然忘記了這個字到底該怎么寫。
這是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問題,練習了那么多遍,「永」字的筆法早已經刻進了他的本能之中,而今再度落筆時,聞潮生思緒萬千,指尖留下的卻只有生疏與彷徨。
“徐一知還好嗎?”
他忽然問了自已這么一個問題。
書院思過崖中的崖壁上,他寫過字,徐一知也寫過字,他寫的「永」,徐一知寫的「罪」。
那時候的徐一知神智還算是清醒,聞潮生還嘗試過開解他,直至寧國公一事他離開書院之后,徐一知的狀況也越來越糟糕,最后前來救他時見到了平山王的殘部,徹底瘋魔,變的半人半鬼,完全分不清自已與周圍了。
其實他與徐一知認識沒多久,但徐一知確實對他很好。
思過崖上幫他解圍,后來碧水籠中救了他一次,靈仙谷又救了他一次。
唯一可惜的是,他把徐一知的身份牌還給了徐一知,否則現在能留個念想。
聞潮生出神了一會兒,開始落筆,但寫的不是「永」,而是「徐一知」。
聚精會神,從早到晚。
直至阿水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時,聞潮生才停下了筆。
“在懷念故人?”
聞潮生想了想,說道:
“「故人」這個詞用得不太妙,改成「朋友」會好點。”
阿水仰頭灌了口酒。
“他離開了書院正是一個好的選擇,若是他如今還在書院,還在王城,說不定還危險。”
聞潮生跟她講過徐一知的事,當初徐一知在書院里殺的那幾個學生在王城有權有勢,若非是院長相護,他與他的家人都難逃此劫。
而如今,院長死于書院,徐一知沒了唯一的靠山,遁入江湖反而大大提高了他活下來的機會。
“他的家人怎么辦?”
阿水問出了這個致命的問題。
聞潮生沉默了許久,忽然道:
“是個麻煩。”
“可惜我前些日子自顧不暇,想起這件事情晚了些,如果能找宋先生幫忙的話,徐一知的家人也許還有救……明日我問問法慧,讓他聯系一下宋先生。”
阿水站在他身后,伸出腳尖輕輕踹了他后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