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他們被歸入“戰損資源統計表”的第三欄。
她的嗓子仿佛被鐵絲勒住,無法發出聲音。
不是因為憤怒。
而是因為她無法反駁——她確實升起了那面“血喬治死戰旗”。
她確實,將三千人的生命,托付給了一場無法回頭的沖鋒。
她確實,是那個下令“開火”的人。
空氣沉重得像懸在頭頂的深海。
審判桌后的每一張臉都那么模糊,她只記得一件事:
這是現實。
不是夢。
不是她夜夜重演的幻象,不是那個能讓她悔改、重來的戰場,而是真正的、無法重啟的現在。
現實不允許哭泣。
更不允許贖罪。
她只能沉默地站著,任由那些“統計數字”的罪名,一條一條疊加在她的肩頭。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比夢魘更可怕的——不是回憶,而是現實從未準備好接受她的悔意。
夢魘再度轉化。
鐵與火褪色,烈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黑紗,一雙雙被戰爭擊碎卻仍強撐尊嚴的眼睛。
她走在帝都街頭,靴底踏過雪化后的磚石地面,皮披風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卻遮不住她肩上的沉重。
手中提著黑色皮箱,沉甸甸地拽著她每一步的呼吸。
她不是來領獎的。
她是來贖罪的。
她逐一拜訪那些她曾帶入戰火,卻未能帶回來的年輕士兵的家人。
她沒有帶著命令和榮耀的軍裝,而是以一個孤身女子、一個尚未走出廢墟的“戰犯”,踏上這條雪泥滿布的巷道。
第一位,是她的副官——卡斯恩·沃雷斯的母親。
那是一個手指凍裂的老婦人,住在城南破舊的煤油巷,屋里暗得像墓室,炭火微弱,茶壺上浮著幾片泡不開的茶葉。
老婦人拄著拐杖艱難地起身,為她斟茶時,低頭微微一鞠。
“為了勝利,我兒子死得其所嗎?……謝謝您,司令官。”
她聽見這句話時,喉嚨像是被鈍刀割開,話語卡在舌根,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她只能緩慢地點頭,卻無法回應。
那一刻,她看見那雙眼——歲月混沌了瞳仁,苦難讓視線模糊,可敬意卻仍在那里,像從斷壁殘垣中盛開的荊棘。
她從未在戰場上見過這樣純粹的眼神,也從未感到如此骯臟。
她站起來行禮,卻沒能說出一句安慰。
第二位,是艦橋操舵手瑟德的遺孀。
那女人年紀輕輕,眼下卻掛著兩道深黑的淚痕,懷中緊緊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孩子沒有哭,只是安靜地靠在母親懷里,像某種被靜默包圍的紀念品。
“他說,若他戰死,只要能換來軍人的榮耀,也算沒有白走這一遭。”
她放下那只厚重的錢袋,里面是她在黑市走私與海盜交易中換來的金票,摻著血、火與風暴的浸染。
她想說“這是你應得的”,卻沒能張口。
她知道,那不是榮耀。
真正的榮耀早已被凍結在帝國預算的申報表中,埋葬在某位議員推諉的公文夾底。
而現在,能掩蓋這傷痕的,只有她這一份用贓金堆起的懺悔。
她低頭,像個犯人。
那名女人接過金袋,沒有拒絕,也沒有道謝。
她只是低頭親吻了孩子的額頭,聲音微不可聞:
“他以后……會知道他父親是怎樣的人。”
她走出屋時,雪又落下來了,落在她肩頭、落在那血色戰旗繡章之上。
她曾以這面旗幟帶領無數人沖鋒,在火與鐵的洪流中贏得過帝國最沉重的勝利。
可此刻,它卻像一面無法洗凈的黑幔,將她身后的每一扇門,每一張臉——都變成無法直視的夢魘。
勝利,她得到了。
可她也親手,把這些家庭,推入了無法歸還的黑暗。
夜深如墨。
她獨自坐在艙室之中,卸下了沉重的戎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