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這和尚每日帶著不同的物件,
——沾霜的楓葉、刻著偈語的木牌、甚至是清晨沾滿露水的狗尾巴草。
他從不碰她,卻總能說出那些被她埋在心底的往事。
“你究竟是人是鬼?”阿羞突然抓起桌上的胭脂盒砸過去,卻被緊那羅抬手接住。
盒蓋打開,露出了藏在夾層里的半截銀鎖。
月光照在鎖面上,倒映出模糊的“長命百歲”字樣。
緊那羅沉默了一瞬,旋即取下那“長命鎖”,親自戴在了阿羞的秀頸上,
“貧僧只是想聽施主說說,那第三盞燈的故事。”
阿羞望著那抹銀光,多年來堆積的怨毒與恐懼,突然化作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
……
她叫阿羞,生的極美。
幼時住在城南破落的竹籬小院,母親削竹編筐的手藝養活她們娘倆。
春日,母親會將新抽的柳枝編成花環,戴在她發間。
盛夏,竹筐盛著井水湃過的酸梅,娘倆就著月光慢慢吃。
阿羞總愛蹲在母親膝邊,看纖細的竹篾在那雙布滿薄繭的手里翻飛,聽母親哼著不知名小調,聲音溫柔得像院里那株老桂花樹落下的花瓣。
每次編完最后一只竹筐,母親便會帶她去市集。
賣完竹器,就買兩塊麥芽糖。
阿羞總把自己那塊含在嘴里,甜絲絲的滋味還沒化開,又急著伸手去夠母親的衣角,聽她笑著說,
“慢些跑,仔細摔著。”
可亂世的幸福要比風化后的瓷器更脆弱。
十二歲那年,她被人販子從家中擄走。
母親攥著她的手死死不放,抵死不從,拼命爭扎,卻被一刀割斷了喉嚨。
這猶不算完,在人販子一聲聲污言穢語中,母親的尸身被泄憤般砍成了肉泥。
溫熱的鮮血濺在她臉上,那是她對家最后的記憶。
此后,她被關進暗無天日的水牢,鐵鏈磨破腳踝,老鼠啃食傷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當她再見到天光時,已身在醉仙閣。
老鴇掐著她的下巴,笑著說,“這么美的臉蛋,可得好好調教。”
從那以后,她的世界只剩下永無止境的折磨。
不聽話就會被鞭子抽,學不會媚笑就會被烙鐵燙,后背、脖頸、大腿,布滿了猙獰的傷痕。
女人善妒,老鴇也是女人。
明明青樓中,干凈身子最值錢,卻依舊讓那龜公們輪流……
……
又是一年春。
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學會逢場作戲,用美貌換取生存的權利。
幸好,她生的貌美,大人物們對她都“關愛有加”。
索性讓她成了這醉仙樓的管事者。
在清算了那些霸凌者后,
她定下“斷指”的規矩。
可看著那些道貌岸然的恩客為了一晌貪歡自斷手指,她心中的恨意卻愈發濃烈。
對她來說,每一根指骨,都是她復仇的見證,是她在這骯臟世間留下的印記。
那些人說她是醉仙閣的頭牌,是男人趨之若鶩的尤物,卻無人知曉,在這副絕美皮囊下,只剩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
閨閣里,阿羞狀若瘋魔,抓起緊那羅留下的斷指狠狠咬進嘴里,
“知道為什么要客人斷指嗎?”
“因為這里的每夜,我的指甲都在摳挖著木板,直到十指血肉模糊!”
她癲狂地笑著,笑聲里帶著鐵銹味,
“三千指骨?”
“哈……!”
“不過是把我受過的罪,千百倍還給那些畜牲!
“我那時才知道,原來畜生的血,比娘的血更甜。”
“阿彌陀佛。”緊那羅有些不忍的閉上了雙眼,
“施主可知,佛陀割肉飼鷹,并非肉能飽腹,而是以慈悲化去嗔念。”
“這三千指骨,何嘗不是困住施主的另一個牢籠?”
阿羞突然將咬得殘破的斷指狠狠砸向緊那羅,指骨擦著僧人的耳畔飛過,
“慈悲?你讓我拿什么慈悲去喂那些畜生!”
她踉蹌著撲進指骨堆,“你去問問這些手指的主人,他們可曾聽過什么慈悲!”
緊那羅卻在滿地狼藉中跪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