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李治的絮叨,看著她如今的樣子。
武媚娘不由得眼眶紅潤。
一眨眼的時間,什么都過去了。
風裹挾著枯葉撲在兩儀殿的雕花窗欞上,銅鶴香爐里的龍涎香混著濃重的藥味,在殿內凝成一層粘稠的霧靄。
武媚娘跪坐在桌前前,銀勺攪動著藥銚子里黑褐色的湯藥,看著湯汁表面浮起的泡面,恍惚間竟與二當年感業寺古井里的腐藻重疊。
“又咳血了。”
李治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沙啞。
他蒼白的指尖捏著一方染血的帕子,繡著的鯉魚被血色暈開。
武媚娘慌忙放下藥碗,錦帕觸到他唇角的瞬間,觸到一片冰涼。
記憶突然翻涌。
貞觀的雪夜,感業寺的青石板上覆著薄冰,她跪在佛堂前抄經,凍僵的手指幾乎握不住筆。
忽然有窸窸窣響動,轉身便見一身白衣的少年翻墻而入,懷里還揣著暖爐,鬢角霜花未化:“姐姐,我給你帶了奶糖。”
那時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哪里像此刻,蒙著層渾濁的翳。
“陛下何必事事憂心?”
武媚娘將藥碗遞過去,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線,“昔年太宗陛下尚有貞觀遺策,高宗也有乾武政要,如今陛下......”
“朕不是父皇!”
“更不是皇兄!”
李治突然劇烈咳嗽。
“父皇有房玄齡、杜如晦……皇兄有齊先生,吝大福,張顯懷,秦如召…朕呢?,西方未平,河南道又有蝗災,滿朝文武......”
他的聲音陡然低下去,枯瘦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媚娘,朕的風疾怕是好不了了。”
“會好的陛下!”
武媚娘安慰道。
“陛下啊,您就是責任感太重了,天下哪有什么事情,是十全十美的?”
“陛下,您乃是圣君,只管大步向前就是,管他順流逆流?”
李治笑著搖了搖頭。
“媚娘,先是父皇,再是皇兄,朕,壓力太大了啊。”
“朕身體不好,這些壓力,也只能分擔在你身上,讓你無端收了這么多罵名。”
“你心里,有沒有怪過朕?”
聽到李治這話,武媚娘鼻頭一酸。
“若不是陛下心胸開闊,媚娘又怎么能夠一窺這天下的風光。”
李治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
“這些年讓你擔了多少罵名......”
殿外傳來宮人掃落葉的聲響,竹帚劃過青石磚的聲音一下下叩擊著耳膜。
武媚娘望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最上方那封彈劾她任用酷吏的折子,朱砂批注還帶著李治的筆跡。
自“二圣臨朝”以來,她替他整頓吏治,卻換來“妖后亂政”的罵名。
“弘兒該學些真本事了。”
李治突然松開手,靠在太師椅上,望著頭頂的蟠龍藻井,“明日起,讓他旁聽朝會。”
“裴炎,吳天巖都是肱骨之臣,該教他認認人了。”
這句話如同一把匕首,直直刺進武媚娘心口。
她盯著李治凹陷的眼窩,想起三年前他握著她的手說“媚娘最懂朕”。
想起去年處置上官儀謀反案,他默許她用酷吏震懾群臣。”
“如今,卻要將她苦心經營的一切,交到那個嫡子手中。
“陛下,弘兒才八歲......”
“朕八歲喪母,九歲封晉王。”
李治打斷她,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有些擔子,早擔比晚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