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含元殿的燭火次第燃起。
李治卸了冕服,斜倚在龍榻上,望著案頭堆積的奏疏嘆氣。
武媚娘親手替他換上常服,指尖觸到他后頸的冷汗:“今日朝會太久,陛下該歇了。”
“歇不得啊。”
他指了指最上面的《請立儲君疏》,“滿朝文武都盯著呢。媚娘,你說……賢兒如何?”
她替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這些年她親自教李賢讀《尚書》,看他從蹣跚學步的孩童長成皇子。
可近來,甚至傳出《少陽政范》是她刻意壓制太子的流言。
“賢兒聰慧,然性子太剛。”
她的指尖停在他眉峰處,“顯兒雖活潑,卻少了些沉穩。”
“旦兒……”
她忽然笑了,“倒是像陛下年輕時,木訥。”
李治握住她的手,他忽然有些疲憊,將頭靠在她肩上:“當年父皇說,立儲需‘立嫡立長’,可如今嫡長子沒了,嫡次子……”
他忽然頓住,抬眼望她。
武媚娘忽然想起弘兒初隨朝會,躲在她身后攥緊她的衣袖,卻在聽見百姓受災時,忽然掙開她的手,跑到李治面前跪下:“父皇,該開倉放糧。”
那時滿殿文武皆笑,說太子仁厚,可如今,那個孩子,卻永遠睡在了恭陵的黃土下。
“陛下,儲君之事,急不得。”
她替他蓋上錦被,燭火在她眼中映出細碎的光,“當年陛下登基時,不也歷經波折?先皇說過,江山代有人才出,只要咱們替大唐選個仁厚明斷的君主……”
“可朕等不及了。”
李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皺眉,“你看朕這身體,說不定哪天就……”
他忽然哽住,別過臉去,“媚娘,朕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這江山。”
“弘兒走了,朕怕……怕他們容不下你。”
她忽然笑了,指尖替他拂開額前的白發:“陛下忘了?當年在感業寺,臣妾都熬過來了。”
“如今這天下,還有什么能難住臣妾?”
她忽然湊近他耳邊,聲音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月光,“陛下只管安心養病,儲君也好,朝政也罷,臣妾替你看著。”
殿外的風掀起竹簾,帶著晚春的花香涌了進來。
李治望著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當年她身著華服被封為皇后,跪在他面前時,發間的步搖蹭過他的手背,癢癢的,卻讓他心跳如鼓。
那時他以為,有她在側,這天下便沒有過不去的坎。
如今含元殿的燭火仍在搖曳,像極了太極殿里那些未眠的夜。
只是當年的少年天子早已鬢染霜色,而那個曾在他病榻前捧藥的女子,此刻正握著他的手,望向殿外漸沉的暮色——那里有長安的萬家燈火,有大唐的萬里山河,還有他們共同的,未竟的心愿。
三更天,含元殿的銅鶴漏滴下最后一滴水。
武媚娘坐在御案前,朱筆懸在《立儲詔》上方,久久未落。
詔文空白處,“太子”二字的位置尚待填寫,可她眼前卻浮現出李弘抓周時的笑靨,李賢騎馬時的英武,李顯闖禍時的吐舌,李旦誦經時的專注。
窗外,大明宮的望仙閣隱在霧中,如同一座懸在云端的闕樓。
她忽然想起太宗皇帝的《帝范》里寫:“取法于上,僅得為中;取法于中,故為其下。”
作為母親,她希望兒子們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