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里蟬鳴如沸,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梧桐葉,在漢白玉步道上灑下斑駁的碎金。
武媚娘手持湘妃竹扇,跪坐在九曲回廊的青石板上,蟬翼紗裙下的脊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繡著金線牡丹的裙擺隨著顫抖的身軀微微起伏。
方才那番話,此刻像一團滾燙的火炭,在她胸腔里來回灼燒,讓她每呼吸一下都帶著灼痛。
李治微微坐了起來,腰間玉帶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碰撞,發出清越聲響。
武媚娘垂眸盯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卻能清晰感受到帝王灼灼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發頂。
“媚娘,朕就知道,你絕非常人。”
李治的聲音裹著久病不愈的沙啞,卻透著幾分難得的清朗。
他伸手撥開她額前被汗水黏住的發絲,指尖觸到她冰涼的肌膚時,武媚娘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這滿園的牡丹開得再艷,也不及你今日這番真心來得動人。”他的尾音拖得很長,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嘆息。
武媚娘渾身緊繃,竹扇上的金線硌得掌心生疼。
她偷瞄著帝王側臉,看他鬢角新添的白發在風中輕顫,眼角的皺紋里盛滿疲憊,突然想起昨夜值夜宮女的私語——太醫令說陛下的風疾愈發嚴重,藥石難醫。
這個念頭讓她喉頭發緊,心中的悔意更濃,自己怎就一時沖動,說出那般僭越的話?
“陛下恕罪...臣妾一時失言...”
她伏下身,額頭幾乎要貼上石板,聲音發顫,“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本不該...”
“失言?”
李治突然輕笑,他拿起石桌上的青瓷茶盞,卻因手顫灑出幾滴涼茶,在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跡,“你在兩儀殿墻上刻下‘武曌’二字時,可曾想過這是失言?”
“日月當空,好一個武曌。”他轉頭看向她,目光灼灼,“這字是你獨創的?該怎么念?”
“念...曌。”武媚娘抬起頭,正對上李治眼中翻涌的情緒。
那目光里有欣賞、有了然,還有一絲讓她看不懂的決然。
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廊下懸掛的竹簾被風掀起,又重重落下,發出“啪嗒”聲響。
“好個武曌。”李治將茶盞重重放下,釉面與石板相撞,發出清脆的回響,“朕當了一輩子皇帝,若死后將江山托付于你,天下人定要戳著朕的脊梁骨罵。”
他頓了頓,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可朕若不傳位給你,難道要看著稚子被權臣玩弄于股掌之間?看著貞觀以來的基業毀于一旦?”
“朕沒有別辦法了。”
他苦笑著。
武媚娘渾身一震,想要抽回手,卻被攥得更緊。
她望著帝王蒼白卻堅定的面容,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感業寺枯坐的日子里,是他送來的奶糖,讓她熬過了無數個寒夜。
想起兩人攜手鏟除長孫無忌時,在龍案前相對而坐,共商對策的深夜。
想起他力排眾議,封她為皇后時,朝堂上掀起的驚濤駭浪...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早已在權力的漩渦中,成為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臣妾不敢...”她喃喃道,淚水模糊了視線,“女子稱帝,自古未有...陛下,您該為李氏宗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