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壽元年的洛陽,剛入秋便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滯澀。
紫微宮的朱漆大門每日卯時準時開啟,可從里面發出的政令,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往往只在洛陽近郊漾起幾圈漣漪,再遠些便沒了聲息。
明堂之上,那尊高逾百尺的萬象神宮銅柱,曾被武曌視為皇權通天的象征,如今卻成了她泄怒的對象——昨日早朝,她親手將隴右道的急報砸在銅柱上,卷軸散開的瞬間,"甘州軍糧斷供三日"的字跡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生疼。
"狄仁杰!"武曌的聲音帶著金箔般的冷硬,鳳冠上的十二道珠串隨著她的動作簌簌作響,"你說,朕的圣旨是寫在了流沙上嗎?為何涼州刺史敢將屯田令壓在案頭三月不發?"
狄仁杰捧著笏板的手微微收緊,紫袍下的脊背彎得像張拉滿的弓。
他昨夜剛從江南巡查回來,靴底還沾著運河邊的淤泥,行囊里裹著更驚心的消息:揚州鹽商勾結漕運官,將本該送往西域的糧草倒賣去了北邊,換來的火銃正堆在碼頭倉庫里生銹。"
陛下息怒,"他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明堂里回蕩,"地方官吏并非抗命,實是無力施行。”
“河西走廊的驛馬已折損過半,火車站還沒有修建完成,從洛陽到張掖,一份文書要走兩月,等政令到了,春耕早過了。"
武曌猛地從龍椅上站起,腰間的玉帶撞擊著龍紋金扣,發出脆響。
她想起當年剛登基時,親赴漠北犒賞三軍的場景——那時薛仁貴的孫子薛嵩率部鎮守云州,帳前的篝火能照亮三十里草原,士兵們舉著酒囊高呼"萬歲",連風中都飄著勝利的酒香。
可現在,兵部送來的軍報里,云州守軍的甲胄已有三成是補丁摞補丁,連戰馬都要輪流啃食帶冰碴的牧草。
退朝后,她獨自登上天堂。
這座高九層的通天浮屠里,每一層都燃著長明燈,照亮了夾纻大佛垂落的衣袂。
憑欄遠眺時,洛水兩岸的官倉盡收眼底,可她知道,那些糧倉的賬本早已被張柬之批注得觸目驚心:長安太倉的存糧只夠支撐半年,洛陽的銀庫更是空得能跑老鼠,而西方都護府的軍費卻像個無底洞,每月要吞掉三百萬兩——那相當于江南道全年的茶稅。
"陛下,張柬之在樓下候著。"
太平公主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她手里捧著的賬冊用紅繩捆著,沉甸甸的像塊石頭。
武曌接過賬冊,指尖劃過"安西四鎮歲支"那一頁,墨跡都帶著寒意。
顯慶年間李治打下的西方疆土,比中原還要遼闊,可那些綠洲城邦每年繳納的賦稅,連駐軍糧餉的零頭都不夠。
伊斯法罕的守將上個月送來奏疏,說當地百姓寧愿把葡萄釀的酒倒掉,也不愿賣給唐軍——因為唐軍拿不出錢,只能用生銹的鐵器抵賬。
"他算出的年限,是五年?"武曌忽然問,目光落在賬冊末尾的朱砂批注上。
太平公主點頭,鬢邊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張尚書說,若再填西域這個窟窿,五年后國庫就會虧空,到時候連京畿衛的軍餉都發不出。"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他還說,當年漢武帝打匈奴,打到海內虛耗,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