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視元年的秋風卷著洛陽城的落葉,簌簌掃過狄仁杰府邸的青石板路。
七十歲的狄仁杰坐在書案后,指尖捻著一枚通透的白玉鎮紙,陽光透過雕花木窗落在他布滿皺紋的手背上,那雙手曾批閱過無數奏折、提過無數斷案的朱砂筆,此刻卻連鎮紙都快握不穩了。
案頭堆疊的卷宗還散發著墨香,可他看了沒幾行,眼前便陣陣發黑,只得閉目養神,耳邊是廊下秋蟲無力的嘶鳴,像極了自己這把老骨頭里藏不住的頹唐。
他這輩子走的路,比洛陽城的朱雀大街還要長。從遣京使到當朝宰輔,從大理寺丞到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案牘上的墨跡染白了鬢發,朝堂上的風波刻深了皺紋。
當年在大理寺,他一年斷案萬余起,樁樁件件明察秋毫,無人不嘆服他的神思。
后來輔佐武曌,在酷吏橫行的朝堂上護下多少忠良,又在李武之爭的漩渦里穩穩撐起一根梁柱。
可如今,他連起身時都要扶著案沿喘半天,才驚覺這條路真的快到盡頭了。
“老師,您又在歇著?”
清朗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蘇無名抱著一摞卷宗走進來,青布襕衫上還沾著些塵土,顯然是剛從外面查案回來。
他將卷宗輕輕放在案旁,見狄仁杰臉色發白,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沒發燒,可是又頭暈了?”
狄仁杰睜開眼,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底漾起一絲暖意。
蘇無名剛拜師時還是個毛躁的少年,查案只知追著線索跑,常常忽略了人心鬼蜮的彎彎繞繞。
可這兩年跟著自己勘破了湖州蜜蜂案、長安皮影戲案,如今已是眼神沉靜、心思縝密,方才在卷宗里圈出的幾處疑點,連自己都忍不住點頭稱是。
“歇會兒就好,”狄仁杰擺擺手,聲音有些沙啞,“你方才說案情有新突破?”
蘇無名眼睛一亮,立刻拿起卷宗翻開:“是城南那樁書生被殺案,學生查訪到死者死前曾與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爭執,那公子說死者偷了他的玉佩,可學生去侍郎府搜查時,發現那玉佩根本沒丟,反倒是公子房里藏著死者寫的詩稿,上頭有幾句罵權貴的,學生猜……”
他說得眉飛色舞,手指在卷宗上點劃,陽光落在他認真的側臉上,映得睫毛都泛著金光。
狄仁杰靜靜聽著,偶爾插一句“那詩稿的墨跡新舊如何”“侍郎府的下人可有異常”,蘇無名都能對答如流,連細節都記得分毫不差。
狄仁杰看著他,忽然想起當年的自己。
李承乾在兩儀殿召見他,問起吏治,他也是這樣滔滔不絕,連鄉野村夫的抱怨都記得真切。
一晃眼,自己成了被人稱呼“老師”的老者,而眼前的少年,正踩著自己的腳印,一步步長成能獨當一面的模樣。
蘇無名說累了,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眼角余光忽然瞥見書案一角壓著張粉箋,上頭“拜師帖”三個字寫得端端正正,落款是“盧凌風”。
他愣了愣,隨即了然地笑了笑——這兩年想拜入狄府的人能從朱雀門排到定鼎門,有勛貴子弟,有寒門書生,這盧凌風大約也是其中之一,不必太過在意。
他沒注意到,狄仁杰的目光掠過那拜師帖時,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那盧凌風是范陽盧氏的子弟,年少成名,武藝高強,前幾日在洛陽橋邊斗殺了強搶民女的惡奴,百姓都贊他是少年英雄。
可狄仁杰看過他的卷宗,這孩子性子太烈,像匹沒馴服的野馬,如今自己這把老骨頭,怕是磨不動他的棱角了。
“老師,您要是累了就回內院歇息,剩下的我來梳理就行。”
蘇無名收拾著卷宗,輕聲道。
狄仁杰點點頭,由侍女攙扶著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蘇無名正低頭在紙上畫著案情關系圖,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自己在大理寺斷案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