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以置信地轉過頭,視線穿過內侍粗壯的臂膀,落在女兒那張酷似自己的臉上。
安樂公主的眼眶通紅,卻死死咬著唇,不敢與他對視,只是用力按住他的腿。
金步搖上的珠串垂下來,擦過他的臉頰,冰涼的觸感像極了房州冬夜的雪粒。
就是這雙手,曾在他批閱奏折時,偷偷遞來一塊蜜餞。
就是這雙眼睛,曾追在他身后,甜甜地喊著“父皇”。
李顯的身體忽然松弛下來。
掙扎的力道像退潮般消失了,四肢不再揮舞,只是任由內侍們按著。
下頜被捏開的瞬間,他沒有再咬緊牙關,只是微微張開了嘴。
乳酪混著櫻桃滑入喉嚨,甜膩的滋味順著食道滑下去,在胃里漾開一片冰涼的暖意,隨即又化作尖銳的刺痛,像無數根針在同時扎刺。
韋后看著他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緊繃的嘴角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她示意內侍松開手,自己則拿起銀碗,舀起一勺酪櫻桃,緩緩遞到李顯唇邊:“這才對,陛下,體面些,總是好的。”
李顯沒有再看她,也沒有看安樂公主。
他的目光越過她們,越過凌亂的殿宇,直直落在懸掛的三幅畫像上。
李世民,眉峰如刀削般銳利,眼神穿透百年光陰,帶著睥睨天下的威嚴。
李顯的視線在那雙眼眸上停留了許久,嘴角牽出一絲幾不可察的苦笑。
他想起史書里記載的玄武門之變,想起大伯父李建成倒在血泊里的模樣,想起這位先祖用兄弟的骨血鋪就了貞觀盛世。
原來這帝王路,從一開始就浸在血里。
三道目光從畫布上投下來,像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困在這方寸之地。
腹內的絞痛越來越劇烈,像有一團烈火在五臟六腑間燃燒,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畫像上的人影開始重疊、晃動,最終化作一片昏黃。
他仿佛聽見長安宮闕的鐘鳴,從貞觀年間的雄渾,到乾武年間的綿長,再到如今景龍年間的微弱,一聲聲敲在這腐朽的王朝骨頭上。
他想起自己剛復位時,也曾站在太極殿上,望著階下的百官,立志要重現貞觀之治。
可到頭來,他既沒能像太宗那樣殺伐決斷,也沒能像父皇那樣隱忍制衡,只落得個被妻女逼宮的下場。
韋后看著他眼中的光徹底熄滅,松開了一直按在他胸口的手。
指尖沾著的血珠滴落在龍袍上,像極了落在雪地里的紅梅。
安樂公主早已別過頭,金步搖的珠串垂下來,遮住了她顫抖的唇,卻遮不住從指縫間漏出的嗚咽。
李顯最后吸了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三幅畫像上,像是在向先祖們懺悔,又像是在質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