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鎏金銅爐里,龍涎香正裊裊升騰,煙縷在梁柱間纏繞成網,卻驅不散李隆基眉宇間凝結的寒意。
他甩袖離去時,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掃過鋪著波斯地毯的地面,織金的龍紋在暗花絨面上劃過,帶起一陣細微的風,將張九齡未說完的諫言壓在了丹墀之下。
那老臣僵在原地,手中的象牙笏板微微顫抖,指腹摩挲著板面上經年累月磨出的溫潤弧度。
他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花白的胡須沾了些殿內的寒氣,心里清楚,自己是真的觸了圣怒。
三個月前,戶部尚書提及修訂稅法時引了“乾武舊例”,被陛下當庭斥為“泥古不化”。
上月,吏部銓選官員,侍郎說“此等賢才,若在乾武年間當受重用”,至今還被晾在府中閉門思過。
這紫宸殿里的空氣,早已容不得“乾武”二字輕易落地。
李隆基的腳步踏在長廊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像極了他此刻的心跳——厚重,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震顫。
侍立兩側的內侍大氣不敢出,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連呼吸都刻意放輕成一縷游絲。他們太熟悉陛下這種神情了。
龍袍的褶皺里藏著未發的雷霆,眼底翻涌的不是怒意,而是比怒意更沉的算計。
“擺駕宣政殿。”他突然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卻讓階下的內侍們如蒙大赦,忙不迭應了聲“喏”,小跑著去前頭引路。
朱漆宮門次第打開,銅環撞擊的聲響在宮墻間蕩開,驚飛了檐角棲息的雨燕。穿過一道道門時,李隆基的目光掃過廊柱上斑駁的彩繪,那是太宗時期留下的《貞觀政要》圖景。
畫師筆下,魏徵執笏直諫,李世民頷首含笑,君臣相得的畫面曾是他少年時藏在心底的向往。
可如今再看,只覺得那些礦物顏料勾勒的筆觸都帶著刺。
尤其是角落那行“民為水,君為舟”的題字,墨跡被歲月暈染得有些模糊,卻讓他莫名想起李承乾那句被天下人奉為圭臬的“天下為公”。
“狗屁!”
他低聲啐了一句,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卻驚得身旁的高力士手一抖,捧著的琺瑯茶盞險些砸在描金托盤上。
高力士伺候李隆基幾十年,從臨淄王府邸里那個端茶送水的小宦官,到如今權傾內宮的內侍監總管,他比誰都懂陛下的心事。
此刻見陛下臉色鐵青,指節在腰間玉帶上來回摩挲,便試探著輕聲道:“陛下,天氣轉涼,御膳房新燉了長白山老參湯,要不要傳進來暖暖身子?”
李隆基沒接話,目光越過宮墻,落在宣政殿外那棵歷經三朝的古槐上。
樹影婆娑間,枝椏交錯如網,恍惚間竟織出了當年的畫面。
二十年前,他還是個郁郁不得志的臨淄王,在祖母武則天的威嚴下,躲在這棵槐樹下偷偷讀《史記》,看到“漢武盛世”時,曾攥著拳頭暗暗發誓,要讓大唐重現貞觀氣象,甚至要超越歷代先帝。
可如今,他已是坐擁萬里江山的開元天子,長安城里的糧倉堆得比城墻還高,西域的駝隊帶著香料和寶石絡繹不絕,街頭巷尾的孩童都在唱著新編的《太平謠》,心頭那根刺卻越來越深——那是李承乾留下的影子,是“乾武之治”刻在百姓骨子里的敬畏,像一道無形的符咒,貼在他的龍椅背上。
“高力士,”他忽然停下腳步,聲音冷得像臘月的冰,“你說,這天下人是記著貞觀的文皇帝,還是念著乾武的武皇帝?”
高力士心里一咯噔,額角的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這話問得兇險,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他知道陛下素來忌諱旁人將他與李承乾比較,當年太子李瑛只因在東宮掛了幅仿李承乾筆跡的書法,就被陛下以“心懷異志”廢黜。
可此刻圣問在前,他不得不答,只能躬著身子,聲音壓得極低:“陛下,貞觀有貞觀的穩固,掃清六合,定鼎天下。”
“乾武有乾武的開創。”
“而如今的開元,倉廩實,法令行,四夷服,正朝著前無古人的盛世走去,百姓心里自然是念著陛下的。”
“念著朕?”李隆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那笑意卻沒到眼底,“去年朕南巡,路過洛陽城外的村落,聽到老農給孩童講‘乾武年間,斗米三錢,夜不閉戶’,講‘武皇帝親耕籍田,皇后親桑蠶室’,可曾有人提過朕的開元?”
高力士喉頭滾動,不敢再言語。他清楚記得,那次南巡,陛下在田埂上站了整整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