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聞言,滿臉的苦澀。
他看著火光映照下高長文那張因憤怒而漲紅、年輕氣盛的臉,聲音沙啞地反問:“貴人,不送那該怎么辦呢?”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那個絕望的冬天:“就在王老三咬牙送閨女去縣城的前兩天,村東頭的老李家,一家三口悄無聲息地沒了。”
“兩天沒人出門,鄰居覺得不對,便推門進去。一家三口,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眼睛瞪得老大,渾身邦邦硬,跟凍透的石頭似的,墻角…還碼著一小捆舍不得燒的柴火。”
老農頓了頓,仿佛還能聞到那股混合著死亡和絕望的冰冷氣息,滿臉唏噓的道:“那年的風,跟刀子一樣,夜里能把屋頂的破瓦片掀飛!不起來生火,是真的會被活活凍死的!”
“人死沒多大一會兒,村里人就圍了上來,起初是看熱鬧,唏噓幾聲,可看著看著,就逐漸變了味兒。”
老農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人性的悲涼,“有人偷偷摸摸,搬走了墻角那捆柴…”
“這一下子,就像打開了人性之惡的閘門,搬柴的,拿鍋的,拆房梁木頭的,到最后,連死人身上那件傳了三代、硬得像鐵板的破布棉襖都給扒了下來!”
“來得早的,懷里揣著東西,臉上壓不住笑,來得晚的,捶胸頓足,罵罵咧咧。王老三也擠進去,搶了一小捆柴火,心里還美滋滋的。”
高長文徹底呆滯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胃里翻江倒海。
人死了,連最后一點遮羞的衣物和安身的破屋都被瓜分殆盡!
這哪里是看熱鬧?分明是一場發生在陽光下的、赤裸裸的掠奪!
但卻又這般真實!
這一句話,狠狠碾碎了他心中所有天真的幻想!
老農看著高長文失魂落魄的樣子,反而扯出一個近乎麻木的“灑脫”笑容:“貴人,您可能覺得這不像人干的事?可這就是現實,血淋淋、冷冰冰的現實。”
“天一冷,哪年沒有凍死在路邊、溝里、破廟的?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才真叫慘!一夜風雪過去,不知多少就悄無聲息地沒了,就像一條路邊無人問津的野狗,誰又會關心呢?”
他用枯槁的手拍了拍自已單薄的胸膛,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命運:“沒糧食吃,會餓死,沒衣穿,沒片瓦擋風,會凍死。身子骨熬不住,染了病,沒錢治,還是死,可這就是我們這種草芥…的命啊!”
“王老三的閨女已經凍得打擺子,開始咳嗽了!”
“家里的柴火見了底,米缸也快空了,要是這鬼天氣再拖下去,說不定下一個躺在炕上瞪著眼睛、等著被人扒光的,就是他們父女倆!”
“送給那六十多的老財主當通房丫頭,起碼還能有條活路,是不是?起碼…能活過那個冬天。”
老農說到這,語氣并沒有悲憤,也沒有怨恨,只有坦然接受的平靜。
這輕飄飄的“是不是”,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高長文心上反復割鋸。
他胸口堵得發慌,嘴唇劇烈地嗡動著。
他想說些什么,想斥責這世道不公,想痛罵王老三懦弱!
可他卻說不出口,他發現任何語言在這樣赤裸裸,不加掩飾的生存邏輯面前,都顯得格外蒼白無力,格外的可笑。
他從小錦衣玉食,憂愁的不過是青樓花酒錢,何曾真正觸碰過這冰層之下、名為“活著”的深淵?
“后來呢?”
相比高長文,高陽倒是十分淡定。
楚青鸞和上官婉兒側目看去,原本聽的情緒黯淡的她們,在觸及到高陽淡定的目光下,心頭微微一顫。
還得是毒士。
這淡定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這的確比高陽想的好多了。
最起碼,沒燒。
也沒貪嘴。
最起碼,還沒突破人性的下限。
充其量,這些行為只能叫活著罷了。
老農聽聞高陽的聲音,不由得繼續道,“世道艱難,半點不由人。王老三硬生生掰開閨女死死抓著他衣角的手,那冰涼的小手,帶著巨大的顫抖,那老頭子一把將她拉到身邊,哈哈大笑,叫嚷著今晚就要一樹梨花壓海棠,干癟的雙手就不安分了。”
“自家閨女絕望的眼神,王老三永世難忘,他拿著銀子,用扁擔挑著干柴和米,不敢回頭,不敢看自家閨女那雙絕望的眼睛,幾乎是逃一般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