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屋外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王老三燒了點干柴,喝了一碗熱粥,不是那種碗里稀的能照人影一樣的稀粥,而是黏糊糊的熱粥。”
“王老三捧著碗,蹲在灶膛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滾燙的粥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暖了肚子,只是吃著吃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一夜,是王老三睡的最舒服,同時也是最為煎熬的一個晚上。”
“畜生!老天無眼!怎么不降個雷劈死這王老三!”高長文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報應?”
老農點點頭,“那也算吧。”
“怎么說?”
須臾之間,高長文便急切的看了過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王老三吃了熱粥,燒了干柴,體驗到了那熱火氣的滋味,再想讓他回到過去抱著稻草硬熬的日子,那比死還難受!”
“眼瞅著換來的干柴一天天少下去,天氣卻絲毫沒有轉暖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冷,王老三也越來越急。”
“所以,他便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他叫上了鄰村的二傻,兩人把破棉襖里塞滿了稻草,裹了一層又一層,腳上套著破草鞋,懷里揣著磨得锃亮的柴刀,趁著夜色摸上了山…”
“那有片好林子,是縣里張舉人家的產業,二人想著偷偷砍幾根樹枝,神不知鬼不覺,誰又能發現呢?這便足夠熬過剩下的寒冬了!”
“進了山,借著月光那一點余暉,兩人便奮力砍了起來!”
“可沒過一會兒,二傻的聲音響了起來。”
老農目光追憶,仿佛身臨其境,他喊道,“有狗,好兇的狼狗,夜里的狂吠聲,撕破了黑夜!”
“王老三運氣好,跑的快,但二傻可就慘了,他跑慢了一步,屁股被咬了好幾口,更要命的是,二傻腳上的草鞋跑丟了。”
“他是光著腳在深雪里跑回來的,等到了家,那雙腳…已經凍得像個發面饅頭,又紫又腫,沒了知覺!”
“王老三去看的時候,二傻還強撐著說不礙事,就是疼,可沒過兩天,那腳就開始發黑、流膿…”
“黃綠色的膿水混著血,臭氣熏天…”
“二傻沒錢請郎中,買不起藥,王老三忍痛掏了一兩銀子,去買了藥,卻無濟于事,更貴的草藥,根本就買不起,王老三只能眼睜睜看著二傻腳上的肉一點點爛掉,露出里面的趾骨…”
“又過了幾天,二傻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神志不清,他腳上的爛肉都生了蛆…”
“二傻知道自已不行了,臨死前,他把家里的米煮了一碗濃粥,一口接一口喝了下去,他將舍不得燒的干柴,留了一點,其余的與所剩不多的米都給了王老三。”
“那天夜里,二傻一把火,把自已連同那間破屋子,以及里面的一切…全點了…”
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老農聲音悲哀,卻又透著一股無奈:“因為,他不想死了還光溜溜地躺在野地里,連最后一件遮羞的破布都被野狗扯走,他想要走得稍微…稍微體面點…”
“后來,天氣漸漸暖和,王老三忌憚這一年的風雪,他是真的怕了,便帶著余下的糧和銀子,一路逃荒…”
老農說到這,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看向眾人,咧開一嘴大黃牙,極為輕松的道,“幾位貴人,故事講完了。”
說話間,他站起了身,將那一捆撿了一上午,卻小的可憐的樹枝背在了身上。
“貴人,謝謝您的魚。”
“這魚…真香!”
老農朝高陽鞠了一躬,接著便邁開步子,直接離去。
高長文回過神來,趕忙喊了一聲,“老人家,你叫什么?家住村東還是村西,我一會兒叫管事給您送點柴去啊!”
老農搖搖頭道。
“貴人,不必了。”
“人心,是填不滿的窟窿。嘗過了好柴的暖和氣兒,再回頭啃這爛草根,那滋味,比死還難受。”
他特地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艱難吐出那一句話:“其實,小老兒…就是王老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