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著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寶訓,乃是兩位宰相及諸位先生們,夜以繼日,不辭辛苦,摘取祖宗圣訓、言行,以教朕聽政、問政、理政之學也。”
“左相康國公,在進寶訓于朕時,曾與朕言:人主之所當學者,觀古圣人之所用心,論歷代帝王所以興亡治亂之跡,求立政立事之要,講愛民利物之術,自然日就月新,德及天下!”
“朕于是篤而學之,以求日就月新!”
文彥博聽著,一楞一楞的,條件反射般的道:“陛下圣明!”
趙煦看著,嘴角微微翹起來。
和孔孟的經義一樣,死掉的先帝,同樣不可能再從棺材起來,解釋自己當年的言行了。
而大宋士大夫們,連孔孟兩位圣人,都可以直接溝通,然后宣布自己已經知道了圣人的‘真意’,參悟了當年‘圣人們’的用心。
自然不可能放過‘先帝們’。
所以,這所謂的《三朝寶訓》,其實就是一部士大夫們出于他們自己利益需求而人為編纂、摘寫的所謂‘祖宗圣訓、寶訓’。
其真實性,不是沒有。
但大體類似現代的《讀者》、《知音》。
上面摘錄的、截取的事跡、對話,都是被美化過、粉飾過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還得打一個問號!
為什么?
因為,經筵官奉旨編纂《三朝寶訓》的時候,循的是仁廟朝的故事。
而在仁廟時代的《寶訓》,大量采用了民間流傳的故事。
甚至直接參考了石介私修的《三朝圣訓》。
有了這個前例,無論是韓絳還是呂公著,不管是范純仁還是呂大防,都在這《三朝寶訓》的編纂過程中,大量采用了符合他們意識形態和立場的民間故事。
好多事情,甚至是直接拿著司馬光的《涑水記聞》以及其他舊黨士大夫大臣的私人筆記里的故事照抄。
所以,后來李燾寫《續資治通鑒長篇》的時候,看到那些留下來的各種《寶訓》、《圣訓》的資料,一個頭兩個大。
因為他發現,這些《寶訓》、《圣訓》上的好多事情,實錄找不到,國史上也沒有記錄。
甚至連年月日都模糊不已,只能勉強靠著談論的君臣來推算大概年月。
趙煦當然也不會慣著這些士大夫們。
新聞學嘛。
搞得好像他不會似的。
和尚摸得,貧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師,朕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愛民為本,以天下為先,社稷為重的理念,來行祖宗‘重牧宰’、‘體大臣’故事。”
說著,他就開始背起來了,他自己摘抄的那些片段。
大體上都是仁祖如何、英祖如何、皇考如何。
其事跡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親近并信任大臣,放手施為,最后在這位賢臣、能吏輔佐下,終于將某某地區的叛亂鎮壓或者災荒安定下去。
其中,甚至還有文彥博自己的故事。
“仁祖慶歷中,貝州兵變,天下震動,仁祖嘆曰:大臣無一人為國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時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為樞密副使,聞而慨然,乃乞見仁祖,奏以貝州之事,述安民平亂之策,進撫賞大軍之言,仁祖乃喜,曰:朕以軍國托付愛卿矣!乃拜宣撫使,出平叛逆……”
文彥博聽到這里的時候,終于知道是哪里不對了。
因為這位官家,在逆練‘三朝寶訓’。
他直接將三朝寶訓里那些被精挑細選出來的‘三圣’寶訓、圣訓、事跡,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后把這些事情自己拼接了起來,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邏輯。
偏偏,這邏輯還挺通順!
甚至,已經占據了道德制高點。
果然!
等到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事跡后,就深情的道:“三圣用政,以仁為先,以愛民為本,以利天下為事。”
“朕雖年少,猶愿效之!”
“所以,朕去年才要撲買堤岸司,如今還要開始撲買抵當所。”
“但是……”
“抵當所終究不比堤岸司……事涉千百萬家……”
“若商賈撲買得之,不用仁義,反以剝刻,凌虐百姓,朕心何忍?”
“太師,四朝元老,朕之師保,當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說著,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經起身,對著他文彥博,拱手一拜。
文彥博眼皮子一跳。
這味道……
文彥博很熟!
因為史記上有過記錄——漢文帝即位后,深感元老軍功勛貴在京,恐有肘腋之患,于是下詔給兩位宰相陳平、周勃說:前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
于是,誅殺諸呂,扶立文帝的兩位高祖功臣元老,就這樣被一紙輕飄飄的詔書,解除了權力,送回了他們的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