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乾元殿,偏堂。
文訓靜坐在龍榻之上,面前擺著黑木為底、銀絲為線的圍棋棋盤,黑白棋匣都擺放在他自己面前,捏著白子落下,復又提起一顆黑子,略微思索之后,響起一聲“啪嗒”。
太子文若、吏部尚書杜宣、禮部尚書魏序、兵部尚書馮延,皆坐在小凳之上,陪在榻下兩旁。
“臣已同薛定籌措完畢,八萬禁軍整頓停當作為預備。隨時可以北上或是南下。”馮延身著紫玉官袍,拱手對著文訓奏道。
再次落下一子后,文訓捋著胡須,并未抬頭:“北上就不必了,準備南下吧。那幾頭狼崽子看著張牙舞爪,實際上骨瘦如柴,良元應付的過來。本來朕還有些擔心遼東的老同年,不過剛剛得了消息,凌小子已經到了幽州地界,朕無憂矣。”
下首四人聽后,面面相覷,想法各異。
沉默片刻后,魏序緩緩抬手奏道:“吐蕃諸部皆遣使者至長安,奏明江南來使之事,表明并無反心;李卿發來加急塘報,哈拉汗國內部爆發奪儲之爭,想來短時間內不會結束。”
緩緩點了點頭后,文訓看著面前僵住的棋局,沉默不語。
文若拱手道:“父皇,種衡界遞來軍令狀,言說蜀地民心思定,大理段氏已同意合力平叛,足保西川無虞。如若不定,他情愿去冠戴枷回京請罪。”
“嗯~”
猶豫了一瞬后,文若繼續說道:“東南行營有王兄在,軍力又在溫茂之上,應當可以應付。唯有荊楚方面,童禮、顧彬皆能征慣戰之輩,又有龔延壽急于擴張勢力,只有陳留侯一個人,怕是有些不穩當。”
文訓皺著眉頭看了看棋局后,最終落下一子,黑子突出重圍,反手吃掉了十三顆白子。
“命陳嘯南下江陵,告訴邵之祁,要是守不住,他也不必回京見朕了。”
“遵旨。”
將目光從棋盤上移開后,文訓挪著腿轉過身來,將腿垂在榻邊。文若立刻起身上前,扶住文訓的胳膊,兩個內官連忙低著頭小跑過來蹲下,一人一邊給他穿上龍履。
“朕所慮者,唯溫茂爾。臣鶴人雖沉穩,但到底年輕了些,江淮又是京、徐屏障,此為要地,不可有失。展德,你帶上劉廷讓和薛定走一遭吧。哎?你還沒有親眼見過長江吧?”
馮延拱手遵旨后,淡淡笑道:“是,臣半輩子都在中原,最遠也就到過晉陽。”
文訓輕輕一笑:“那你就去會會朕的這位老冤家,也見識見識南國風采。”
“遵旨。”
背起手立于殿中,文訓踩著明晃晃的黑石地磚低頭踱起了步,地面倒映出銅獸臺上的燭火,殿內無風,卻搖曳不定。
“朕本想讓他像晉初安樂公那般了此余生,也給自己搏個善名。如今看來倒是婦人之仁了,留著終究有人惦念。揚善,這件事你去辦。”
此言一出,文若睫毛微抬,面上卻表情不變;馮延和魏序互相對視了一眼,又一起緩緩看向文訓的背影。
皇帝那略微有些萎縮的身軀,被明黃色的龍袍繡裹,隱隱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殺意。
杜宣單手拄著拐杖,微張著嘴唇,腦袋耷拉著,感覺整個人連坐著都有些累,在聽到這句話后,胡須緩緩微動:“老臣遵旨。”
秋夜月兒圓,只是華光漸缺。寒霜覆瓦晶如雪,天明便消解,恰如無聲離別。惆悵又添些。
子夜時分,少師府,正堂。
左手摟著懷中的涼蝶娘子,右手同徐守心十指相扣的孟玄,已經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味。
在蜀地當了那么多年的一把手,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自古以來,亡國之君鮮有能善終者,成王敗寇,連墓志銘都是全憑勝利者去書寫的。
哪怕人家說你生前愛看老太太洗澡,你也有嘴難辯、無處發聲。
曾經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萬萬沒想到家鄉的那幫遺老遺少們這么坑爹,給自己整了這么大一個花活。
文訓要是不殺自己,那才奇怪呢!
唉,終究還是躲不掉呀……
涼蝶娘子縮在孟玄的懷里,哭的泣不成聲,瑟瑟發抖,她已經從孟玄一夜白頭的發絲中看到了清晰的死亡威脅。
堂中的燭花爆燃,也無人來剪,少師府已經沒有下人了,這兩天連飯都是徐守心親自下廚做的。
曾經的大蜀皇后,如今的荊釵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