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頭幾年,林靜總覺得自己是掉進福窩里了。
公婆待她極好,尤其是婆婆,幾乎不讓她沾手任何家務。下班推開門,熱騰騰的飯菜永遠擺在桌上,氤氳著叫人安心的煙火氣。生了兒子后,老兩口更是把帶孩子的擔子接了過去,她幾乎沒有體會過新手媽媽的手忙腳亂和狼狽。那些年,婆婆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地絮叨家常,鄰里見了都打趣:“瞧你們娘倆,比親的還親!”
林靜心里暖融融的,覺得這日子像泡在溫吞的蜜水里,熨帖得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然而這份蜜糖般的日子,在老二的媳婦陳曉玲進門后,悄然開始變了味道。
陳曉玲那張嘴,像是抹了蜜又淬了油,滑溜得緊。“媽!”這稱呼她喚得又甜又脆,一天能喊上幾十遍,黏糊得如同剛熬好的糖稀。“媽您今兒這菜炒得真香,趕明兒教教我唄?”“媽您這頭發哪兒燙的?顯年輕十歲不止!”婆婆那張常年操勞、皺紋深刻的臉,在陳曉玲一聲聲甜膩的“媽”里,漸漸松弛開來,綻開一朵朵受用的花。她開始習慣性地坐在沙發上,指揮著林靜忙前忙后,目光卻總是追著陳曉玲那張巧笑倩兮的臉。
林靜依舊沉默地干活。洗碗水冰涼刺骨,油膩膩的碗碟堆在水池里,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客廳里傳來陳曉玲咯咯的笑聲和婆婆舒心的回應。她悶頭刷著,動作有些重,碗沿磕碰發出脆響。婆婆探頭進來,眉頭微蹙:“輕點兒,碗不是錢買的?”林靜沒應聲,只是背脊繃得更直了些。
她學不來陳曉玲那套。心里不痛快,話就硬邦邦地頂在喉嚨口。那天婆婆抱怨腰疼,林靜接了句:“您這毛病得少坐多活動,光靠膏藥貼哪成?”話音未落,陳曉玲立刻嬌嗔地依偎過去:“哎喲媽,您快歇著!這點活兒哪用您操心?腰疼可不是小事兒,回頭我給您買那進口的按摩儀!”
婆婆拍拍陳曉玲的手背,再看林靜時,那眼神里便摻了絲不易察覺的疏遠和挑剔。
那些扎心窩子的話,林靜是在菜市場旁的小公園里親耳聽見的。幾個老太太圍坐一團,婆婆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像淬了冰的針,直直鉆進她耳朵里:“……我家老大媳婦啊,勤快是勤快,就是個悶葫蘆,一天到晚拉個臉,跟誰欠她八百吊錢似的!比不上老二家的曉玲,那才叫懂事貼心……”林靜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胃里一陣尖銳的絞痛,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她扶著冰冷的石墻,指甲幾乎要摳進水泥縫里。
再后來,老三蘇雅也嫁了進來。這媳婦在省城頂尖公司上班,高學歷,高薪水,漂亮得像畫報里走出來的人。雖然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婆家,但每次回來,都成了婆婆口中無與倫比的談資。“瞧瞧我們家老三媳婦,那才叫有本事!在大城市住高樓,開好車,人家那才叫過日子!”婆婆眉飛色舞地對老伙伴們顯擺,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驕傲,“我們老大媳婦?哦,就那樣唄,老實,肯下力氣,別的……嗨,也就那樣了。”這“也就那樣了”,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沉砸在林靜心上。她在婆婆的言語天平上,徹底滑向了“一無是處”的深淵。
林靜去婆家的次數肉眼可見地稀疏下來。那個曾經讓她感到溫暖、如今卻彌漫著無形冷意的屋子,她本能地抗拒著。每一次踏進去,看著婆婆與陳曉玲親昵地貼在一起說話,聽著她們口中時不時蹦出的蘇雅如何如何,林靜都覺得自己像個突兀的闖入者,一個多余的、礙眼的背景板。
“何必呢?”好友張嵐勸她,“老太太幫你帶孩子做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愛念叨就讓她念叨去,那些話又傷不了你皮肉。你呀,也學學老二家的,嘴甜一點,哄哄老人又不掉塊肉!”
林靜沉默地聽著,眼神卻一點點冷硬起來,像結了冰的湖面。她猛地抬起頭,眼底壓抑許久的委屈和倔強如火山熔巖般噴涌而出,燒得她眼圈都紅了:“學她?天天媽長媽短,虛情假意,有的說沒的道?我嫌那樣惡心!”她聲音不高,卻字字帶著火星子,砸在空氣里噼啪作響,“嫌我倔?嫌我掙錢少?嫌我不會說漂亮話?呵!早干嘛去了?當初我起早貪黑、里里外外操持的時候,怎么不說?”她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怎么就……找了這么一家子?真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張嵐看著她眼中那層破碎的水光,還有那幾乎要將自己焚燒殆盡的憤怒和悔恨,一時語塞。
林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銳響。她抓起桌上的包,動作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張嵐家的門。門在她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震得墻壁似乎都輕輕一顫,留下滿室壓抑的寂靜。
那天之后,林靜仿佛在婆家徹底消失了。連周末慣常送孩子過去的日子,也變成了丈夫獨自前往。她把自己關在小小的家里,像一只受傷后躲進巢穴的獸。
一次偶然的早歸,她推開家門,卻聽見丈夫在陽臺上壓著嗓子打電話:“……媽,您別總說她不懂事,她心里也苦……曉玲那套,她真學不來,她不是那樣的人……”丈夫的聲音里透著疲憊和無奈,像被兩頭拉扯的繩索。
林靜僵在玄關,手里拎著的菜袋子沉甸甸地墜著,勒得指尖生疼。那細微的辯解聲穿過客廳,鉆進她耳朵里,非但沒能帶來一絲暖意,反而像冰冷的鋼針,更尖銳地刺穿了某種徒勞的期待。原來,連他也覺得自己只是“不懂事”、“學不來”。
日子在一種刻意的疏離中無聲流淌,平靜得近乎沉悶。直到那個星期天下午,林靜想著給娘家母親買點東西,鬼使神差地拐進了離婆家不遠的老街菜市場。遠遠地,她一眼就看見了婆婆那熟悉的身影,正和幾個老姐妹圍在一處,說得眉飛色舞。
她下意識想避開,腳步卻像被釘住。婆婆那帶著炫耀的、拔高了的聲音,清晰地越過嘈雜的人聲,鉆進她耳朵里:“……我們家老三媳婦,那才叫有眼光!上個月回來,給我帶的那個大牌子的絲巾,你們猜多少錢?”她故意賣了個關子,滿意地享受著老姐妹們好奇的目光,才得意地伸出幾個手指比劃了一下,“這個數!人家那是在大城市見過大世面的!哪像我們家那個老大媳婦,哼,木頭疙瘩一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跟她那點死工資一樣,半點水花都見不著!要不是看在我大孫子的份上……”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林靜早已傷痕累累的心臟。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手里還捏著給母親挑的兩盒點心。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她沒有沖上去質問,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委屈地掉淚。她只是轉過身,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卻異常堅定地,朝著與婆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陽光明晃晃地照在那些花花綠綠的菜蔬上,空氣里混雜著魚腥和熟食的油膩氣味,喧鬧的人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走到街角,她停住了。垃圾桶就在旁邊。她低頭看了看手里那兩盒原本要送去婆家的點心,包裝精致,是她平時自己都舍不得買的牌子。指尖在光滑的包裝盒上停頓了幾秒,然后,她猛地抬起手,毫不猶豫地將它們重重地、狠狠地塞進了那個散發著餿腐氣味的垃圾桶口。紙盒撞擊桶壁,發出沉悶空洞的回響。
做完這一切,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仿佛也拍掉了某種無形的枷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點曾經微弱搖曳的、對婆家溫情的最后一絲火星,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片冰冷而堅硬的余燼。
她抬起頭,不再看身后那片喧鬧的、令她窒息的街市,徑直向前走去,身影很快匯入街角的人流,消失不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