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厚厚一摞,簇新的票子邊緣還帶著扎手的棱角,沉甸甸地壓在周薇的手心里。
指尖下意識地捻過,卻觸不到一絲暖意,反倒像攥著一塊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鐵疙瘩,冷硬得硌人。飯廳里喧鬧的余溫尚未散盡,杯盤狼藉,殘羹冷炙的油膩氣味混雜著煙酒氣,頑固地盤旋在空氣里。幾十號人,男友張駿口中的“實在親戚”——姑舅倆姨,能來的全來了——此刻心滿意足地癱在客廳沙發上,談笑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將餐廳這片剛剛經歷“大戰”的狼藉之地徹底遺忘。
周薇垂眼看著桌上堆積如小山的碗碟,蟹殼蝦皮、魚刺骨頭黏糊糊地糊在盤沿,湯汁沿著桌布邊緣緩緩下滲,洇開一片片難看的深色污跡。旁邊的廚房,門敞著,能瞥見里面更慘烈的戰場,鍋碗瓢盆堆滿了水槽和灶臺,幾乎無處落腳。胃里一陣翻攪,不是吃撐了,是堵得慌。她悄悄吸了口氣,試圖把那股莫名涌上的寒意壓下去。這就是張駿口中“非常重視”的見面禮?
“薇薇,”張駿的聲音帶著酒足飯飽后的松弛,突兀地在她身邊響起,手臂也順勢親昵地攬上她的肩。周薇下意識地一僵,還沒來得及調整表情,就被他輕輕往前推了一步,正好面向他那一直端坐在主位、臉上掛著和煦笑意的母親。
“去,”張駿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客廳傳來的背景雜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命令,“廚房里碗筷還沒收拾呢,辛苦你一下,快去!”他側過頭,幾乎是貼著周薇的耳朵,壓低了嗓音,噴出的熱氣帶著酒味,“好好表現表現,給我爸媽還有親戚們看看,給我長長臉!啊?”
一瞬間,周薇感覺全身的血液“轟”地一聲全涌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兜頭澆下的冰水凍結,直凍得指尖都發麻。長長臉?她像被釘在了原地,眼角的余光瞥見張駿母親——那位未來婆婆嘴角加深的笑意,那是一種了然的、帶著無聲贊許的弧度。更遠處,客廳里那些喧鬧似乎也詭異地低下去幾度,幾道或好奇或玩味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穿透空間,精準地投注在她僵直的背上。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一股尖銳的怒意和巨大的荒謬感幾乎要沖破喉嚨。她算什么?一個急于在婆家表現自己“賢惠”、博取認可的新媳婦?還是一個供他們全家和親戚評頭論足、檢驗是否“合格”的物件?那沉甸甸的紅包,此刻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買斷契約,灼得她掌心發燙。
不能失態。第一次上門,禮數。淑女。這幾個冰冷的詞語像鐐銬,瞬間鎖住了她幾乎要爆發的沖動。周薇臉上努力扯出一個弧度,嘴角彎起,眼睛卻像蒙了一層化不開的冰霧,沒有絲毫笑意。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面部肌肉因過度緊繃而產生的細微抽搐。
“好。”一個單音節字,從齒縫里擠出來,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她沒看張駿,也沒看那位含笑點頭的未來婆婆,目光落在面前那張被油污和殘渣覆蓋的、杯盤狼藉的圓桌中央。
眾目睽睽之下,周薇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抬起手,不是去碰油膩的碗碟,而是伸進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那厚厚一疊剛剛收到的、還帶著陌生人體溫的紅包,被她掏了出來。鮮艷的紅封皮在頂燈下異常刺眼。她一言不發,臉上甚至還維持著那點僵硬的“笑意”,手指卻異常穩定地將紅包一個接一個抽出,然后,一張一張,平展地攤開。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儀式感。嶄新的百元鈔票,粉紅色的邊緣在油膩膩的桌面上顯得格外突兀。一張,又一張……它們被仔細地鋪在那片狼藉之中,覆蓋了凝固的湯汁、黏連的飯粒和零星的魚刺。鈔票特有的油墨味,奇異地與殘羹剩飯的餿腐氣息混合在一起。
周圍徹底安靜了。客廳里電視機的聲音不知被誰掐斷了,親戚們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的目光,驚疑的、愕然的、不解的、甚至帶著點看熱鬧的興奮,都死死地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手下那片被鈔票覆蓋的污穢桌面。
周薇仿佛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她從容地解開外套紐扣,脫下,整齊地搭在椅背上。然后,目光掃過,定格在廚房門后掛著的一條簇新卻沾著幾點油星的碎花圍裙上。她走過去,取下,展開,再慢條斯理地系在自己纖塵不染的米白色毛衣外面。鮮艷俗氣的碎花布料,與她清冷的氣質形成一種尖銳的、令人不適的沖突。